第303章 我飛不起來
十方出了趙府,一口氣跑了大半條平鬼街,直到筋疲力盡,見淩峰並沒有追過來,這才哀歎一聲,有氣無力地往破窯走去。
此時夜已極深,周圍靜謐漆黑,一點兒光也沒有,十方就覺得這一天恍如隔世一般。
想想自己賴好是逃出來,而且明日一早,淩峰就會帶著丹杏和徐啟明離開雨後村,自然也不會再來禍害自己了。
但又一想,自此破窯裏,就隻剩下自己,一時間心裏也空蕩蕩的。
雖說破窯粗陋不堪,但三年來,十方跟老花子還有徐啟明還真處的跟一家人一般。
無論當初還是現在的世界,十方從沒有體會過家的感覺,但卻在這破窯裏,體會到了家的溫暖。
雖然每天想的就是怎麽才能填飽肚子,能不餓著,有時候為了口吃的跟老花子和徐啟明都還大打出手過,但等老花子一死,就剩下自己和徐大少,十方第一次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之後,破窯裏隻剩下徐大少和自己。
雖說自己和徐大少性格有異,也並不怎麽情投意合,自己愛熱鬧,徐大少愛靜,自己裝傻充愣嬉笑怒罵,而徐大少每天總是一個表情,永遠不知道他到底是開心還是生氣,但兩個人還是一起窩在破窯裏,原因到很簡單,因為誰都沒別的地方可去。
因而,自己和徐大少也算相依為命,就是碰上趙百家,挨打也有人陪著。
而明天,連徐大少也要離己而去,往後自己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雖說可以把諏取從如意閣裏帶回來,但那破窯連個門都沒有,別人倒也罷了,真要是小苓花突然衝進來,還不把人家孩子給嚇死。
更何況,自此之後,也再見不到丹杏了,雖說自己早告訴過自己,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那是自己能夠的著的月亮嗎?但心裏總酸酸的不是個滋味。
“唉,從明天起,做一個孤獨的人,要飯,挨打,坑蒙拐騙,從明天起,關心老娘和剩飯,我有一座破窯,麵朝妓院,洗心革麵。”
但他自己也清楚,從明天開始,尤其天黑之後,自己就隻能坐在地上,對著四壁空空的土牆,一股深入骨髓的孤寂已經提前爬上了十方的心頭。
如今,徐啟明如願以償,或許幾年之後,他也會像淩峰這般,背背雙劍,下山除妖,成為人人敬仰稱頌的太一仙師。
而自己,也算如願以償,或許幾年之後,還是孤苦伶仃一個人,繼續要飯,繼續和如意閣的姐姐妹妹們吹牛打屁,去偷小苓花兒的雞蛋,再被她打出來。
別人會繼續罵他臭要飯的,自己連反駁一聲都不敢,隻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個降妖除怪的夜提刑,隻不過,見不得光罷了。
隻有在天黑以後,回到破窯,坐到地上,對著土牆,才敢說自己是誰,今天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有什麽事讓自己開心,有什麽事讓自己不開心,最後蜷成一團,縮在草垛上睡去,第二天,繼續,第三天……
二月初一驚蟄日,這一天,十方卻感覺像是過了整整十年。
十方開始安慰自己,其實嘛,這樣也沒什麽不好,至少比在黃覺寺的時候強多了,但自己心裏說了好幾遍,也絲毫沒覺得好受,反而更是心酸不已。
“其實嘛,入太一道也沒什麽好的,不入太一道也沒什麽不好的。”一個嬌媚的聲音在自己身後響起。
十方沒回頭,也沒轉身,甚至連腳步都沒停下來,但他知道,丹杏來了,就在自己的身後。
丹杏當時並沒有追著十方一起,而是擔心淩峰也追出來,因而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見淩峰並沒從屋裏出來,這才轉身來找十方。
丹杏說完,卻見十方好像跟沒聽見一般,還低著頭自顧自地往前邁步,便急走幾步,攔在十方麵前,假意嗔道:“你聾子了,我跟你說話呢?”
十方露出一絲苦笑,“是嗎?我還以為不是和我說的呢?”
因為見十方沒入了太一道,丹杏早就壓抑不住心中的喜悅之情,眼角眉梢都帶著層層笑意,又嬌嗔道:“這黑燈瞎火的,連個旁人都沒有,我不是和你說,還能和誰說啊?”
十方一直保持著臉上拒人千裏之外的禮貌微笑,淡淡說道:“原來丹杏仙師真的是跟我這個小叫花子說話,這可讓我怎麽擔當的起?”
丹杏白了十方一眼,說道:“你生我氣了,你知道的,方才我又不是真心想踢你,而且我也沒用力。”
十方還是笑著,搖搖頭,“仙師這話我哪能承受的起,就是再多給我十方兩個膽子,我也不敢生仙師您的氣啊?”
丹杏撇撇嘴說道:“還說不生氣,不生氣的話你叫我什麽?不應該是叫姐姐嗎?”
“仙師千萬別誤會,之前是我十方不懂事,不敬仙師,現在我已洗心革麵,痛改前非,再也不敢口無遮攔。”
丹杏見十方態度突然大變,心裏有股說不出來的難受,又見四周漆黑無人,便仗著膽子上前輕輕握住十方的手,安慰般說道:
“我也不知道事情會弄成這樣,但我真沒有一點兒想讓你加入太一道的想法,因為,因為……你一定明白的。”
丹杏支吾了半天,最終還是沒能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隻能用一雙眼睛望著十方,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十方明白,但十方現在也很明白:那就是我不能明白。
“對不起,我這人一向腦子笨,是真不明白,我唯一明白的是,你和淩峰都是人人敬仰的太一仙師,而我,名叫十方,隻是雨後村裏唯一的叫花子,今天是,明天是,今後也是。”
丹杏聽十方說他不明白,而且語氣平緩,毫無波瀾,就好像是在說別人一般,心裏瞬間一片茫然,雙目望著十方,再也毫無顧忌,一字一句說道:
“太一道仙師有什麽了不起,我根本就不稀罕,我爹爹,還有那些師兄師弟們,每天誦經打坐,每天修道練功,周而複始,日複一日,我在龍虎山,甚至都能看到一百年之後,還是這幅場景,我簡直都要瘋掉了,所以我想離開龍虎山,離開太一道,想去看看外麵不同的世界,想去認識一個與他們完全不同的人,和他在一起,哪怕烈焰當空,哪怕風雨淋身,哪怕居無定所,哪怕身無分文,我都無怨無悔,隻願和他做一對兒小鳥,一起不受約束,自由飛翔。”
十方靜靜聽著,卻心如刀割,但臉上依舊是那副冰冷的笑容,等丹杏說完,十方仍然平靜說道:“我也想當一隻鳥,我也想飛,但是,我很清楚,我,飛不起來。”
十方說完,將兩隻手從丹杏的手中抽了出來,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丹杏愣愣望著十方離去的背影,想要張口大喊,想要追上他,想要撲在他懷裏大哭一場,想要問他,為什麽要這樣對自己,難道你心裏真的沒有我嗎?
但淚水已經完全遮蔽了雙眼,似乎整個世界都變成了模糊一片。
十方依舊保持著笑容,大步向前,猛然間,聽到身後丹杏哭著喊了一聲:“難道你真的不明白我的心嗎?我,恨死你了!”
瞬間,十方臉上的笑容支離破碎,但他咬緊牙,強忍著沒回頭,而是更用力地大踏步向前,他怕自己一旦停下來,就會忍不住轉回身,他更怕自己轉身,就會忍不住衝上去,緊緊抱住那個正在哭泣的人。
但是,他怕。
丹杏的哭聲漸漸低不可聞,十方這才又笑了,大步向前,直到回到破窯,他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臉上早已沾滿淚水。
十方就覺得身體和心都被掏空了一般,癱倒在破草垛上,緊緊將身子蜷成一團,心裏不停念道:“睡吧,睡醒了,就是明天了。”
二月初一驚蟄日,悄無聲息地過去了,春天也正式來了,但雨後村東口的破窯洞裏,卻寒冷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