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漫天飛絮,曲如眉
天色微亮,雞鳴雀啼。
清水墩寨一片靜謐,樟樹的枝梢上紅係帶翩翩起舞,有紅綢為毯,有貢燭端立。
一襲青衫在樹下靜靜等待,兩旁空無一人。
蘭芊芊以出去散心為由替丫頭悉心裝扮了一番,當青絲穿過苗飾盤於頭頂時,這位看上去與月小毒一般歲數的“老人家”忍不住哽咽了起來,言道:“丫頭,是姨婆沒照顧好你……”
月小毒抹了些唇脂,稍稍掩蓋了些許憔悴之色,也悄無聲息藏起了淒苦情愁,她緩緩立起身子朝對姨婆吐了吐小舌頭,笑道:“姨婆,咱們出發吧!”
蘭芊芊攙扶著月小毒,緩緩走下了高腳樓,丫頭此時連走路都有些困難,如同年邁老嫗一般,卻仍舊咬著牙強撐,誰都能瞧出來她最後的倔強隻是不想讓姨婆擔心。
墩寨裏不見人潮,隻有喜慶一片的紅火,她問道:“姨婆,寨子裏有什麽喜事嗎?”
蘭芊芊莞爾一笑,將她攙扶到了樟樹旁,一襲青衫回眸凝望,青絲隨風韻流轉,偏偏少年驀然轉身,隻為與月小毒相伴最後一程,鑼鼓嗩呐之聲響起,人潮頃刻間湧出,小雜毛與花骨躍於兩側屋簷之上,不斷拋灑這五色花瓣。
蘭芊芊鬆開了自家丫頭的手,退到一旁,眸中含淚。
“小哥哥……”
陳玉知做了個噓聲手勢,牽著月小毒走過了漫天花雨,走過了紅毯依依,兩人皆沒有穿上紅裝,憶如往昔相逢時,你披青衫閉口不言,我盤苗飾俏皮天真。
這喜事流程頗為簡單,不似中原民俗,也不像滇南作風,卻叫那些老一輩感動不已,勝過了此生參與過的所有喜事。貢桌旁空無一人,僅立著陳玉知與月小毒,李溪揚在遠處高喊:“天地為證,日月為鑒,今日陳玉知娶月小毒為妻,枕前發盡千般願,要辭且待青穹合!”
此時此刻,興許五味雜陳,但青衫眼中僅有月小毒一人而已。
今夕何夕,不知往昔歸處,但丫頭眼中亦是唯獨陳玉知一人。
花骨喊道:“交換信物,良緣締約!”
月小毒濕紅了眼眶,顫抖著玉手從苗飾上掰下一枝銀花,緩緩纏在了陳玉知腰際,言道:“小哥哥,小毒自知無法常伴於你,就讓這支銀花伴你左右,希望遇事逢凶化吉,也希望你別忘了小毒……”
小丫頭終是控製不住情緒流下了晶瑩淚花,陳玉知溫柔抬手替她擦了擦,從懷中取出一根細長柳枝,柳枝前端似是被燒焦一般,青衫為妻子畫了兩道柳葉眉,柔聲道:“小毒,我願一生為你畫眉!”
蘭芊芊在一旁梨花帶雨,嘴上卻帶著幾分欣慰笑意,想當年她將丫頭帶回了墩寨,彎月之下取小毒之名,全然希望小丫頭能無憂無慮且不受人欺負,今日也算是將她送出了門,雖說時日無多,但至少無憾。
初冬樟樹味清涼,火螢夜明,悸動難平。
隔年仲夏柑橘苦,山楂酸澀,情愫未了。
小丫頭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雖不能觸及天長地久,卻在此時此刻已然無憾於今生,她抬起雙手,挽著陳玉知頸間,稍一用力,兩唇向吻。
陳玉知挽著她的腰,生怕這丫頭跌倒,而那象征人間百味的淚水順著嘴角滑入了嘴中,不知為何,竟是甘甜。
青衫橫抱月小毒,穿過人山人海走回了高腳樓中,從白天到黑夜,春風化潤雨,梨花滲朱紅。
除了日月星辰外,還有一雙黑豆小眼常伴兩人,小泥鰍最是通靈,似乎是知曉月小毒時日無多一般,死活都不願意離她太遠,天地有情靈獸亦是如此,幾日時光匆匆而過,誰都不願去打擾兩人。
滇南冬季少雪,乃是福澤之地,一日陳玉知在窗前替妻子梳著長發,窗外忽有雪花紛飛,他心頭沒來由的一陣悸動不安,從前欲雪即賞視為萬種風情,如今卻覺得飄絮如白綾,雪中彌漫淒涼與不祥,總會無端帶走許多美好與牽絆。
小丫頭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青絲愈發泛紫,她扭過頭瞧了瞧陳玉知,吐了吐香舌,言道:“小哥哥,我想去清水河畔賞雪。”
一張小木幾,幾塊碎花糕,熱酒一壺煙嫋嫋。
月小毒倚著陳玉知伸出玉手,任憑雪花飄落在自己手中,小泥鰍盤在她肩頭,時不時還會蹭一蹭丫頭的臉頰,她笑道:“小泥鰍,從前在八荒嶺你見我就跑,怎麽如今這般黏人?”
它自然無法言語,隻得用黑豆小眼瞅著對方,看上去似是在解釋什麽一般。
她替陳玉知倒了杯酒,言道:“小哥哥,這杯酒就當作替我踐行吧……”
這酒有千萬種,說各地而不同,卻都是以豪情奔放而飲之。
人生少有踐行酒,況妻此行無歸乎?
陳玉知心中絞痛不已,思緒已然昏天暗地。亂了方寸不打緊,找不到方向才傷腦筋,既已坐實夫妻之名,此番情絆又怎是三言兩語可以釋懷?
青衫不是陸地神仙,就算是又能如何?無非“流淚”二字而已。
見陳玉知不說話,月小毒卻是格外釋然,她貼緊夫君,又再使了些力氣,似乎想再貼緊一些,言道:“小哥哥,小毒喜歡你,小毒明白你,至情至性是你的好卻也是你的累,那日拒絕你並不是小毒不願嫁給你,而是害怕今日這般淒涼的場景出現。小哥哥雖然平日裏灑脫豪邁,卻也是個多愁善感的傻瓜……”
熱酒已涼,陳玉知摟著伊人卻不敢再多瞧一眼,言道:“小毒,是我沒用……救不了你。”
“小哥哥,你能再替我畫一次眉嗎?”
柳枝在青衫手中顫抖不已,柳葉眉成了波浪一般,小丫頭雖然瞧不見,卻覺得此時的彎眉一定勝人間無數,她言道:“小泥鰍,替我照顧好他。”
小泥鰍頭一次發出了嗚嗚低鳴,漫天飛雪中淒涼至極。
陳玉知再也控製不住情緒,淚流如泉湧一般,止也止不住。
寨牌樓上,過道之間,三人並肩而立。
蘭姨婆掩麵痛哭,滇南飛絮自古便不是好兆頭,她眼睜睜瞧著小丫頭氣息越來越薄弱卻無能為力,這般心酸說哀還少了些寒,說淒還少了些悔,難以言喻。
茅山小道勾著花骨的肩膀,就這麽瞅了遠處許久,歎道:“小骨頭,你可知我平日裏為何會與你玉知大哥拌嘴了?”
花骨乃是少年郎,經曆尚淺,瞧不得這般折磨人的場景,緊咬牙關,言道:“以前不知,現在明白了!”
“小哥哥,謝謝你……”
兩人對視許久,待到青衫欲吻時,小丫頭已然閉上了雙眸。
陳玉知以劍指抵破胸口,抵了一個又一個血洞,卻仍然無法喚醒陳胤偵。
那一日青衫摟著月小毒直至暈厥,紛飛雪舞火螢繞,河畔落雪齊白頭。
深遠之處有聲哀歎。
此生若是君在側,何須淋雪共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