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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何苦人間,夢依依

  曹宣城追上了丁寅,滿肚子疑問卻不知從何問起。


  花骨朝著《大漠風煙圖》看了看,跟上了眾人的腳步,他此時應該比曹院首還要震驚,對於那柄黑劍他早有懷疑,似是從昨日那半出鞘的拔刀斬開始。


  少年郎雖漂泊江湖,卻不是無根浮萍,好巧不巧還是傳聞中青衫黑劍戰死的地方,當日得知五胡亂晉後,花骨日夜兼程朝定北趕去,可消息知道的太晚,任憑他如何快馬加鞭終日倉促了些,記得過了雍州到北莽後,聽聞胡人大軍齊聚定北城,獨眼少年郎的心涼了半截,自己的姐姐與母親都還在城裏,若定北淪陷,她們怕是也得淪為胡人的兩腳羊。


  花骨記不得跑死了幾匹馬,卻記得回到定北城的那一幕,城中白綾與淒淚蕭索,城頭玄甲與悲歌高亢,有個背槍提長刀的男子哭得最為傷心,他們都在為一人忿不平。少年郎見到親人無恙後才知曉發生了什麽,從此在心中視青衫如恩人,亦欽佩他的膽色與通天手段。


  曹宣城快步與畫律並肩而行,見對方並不打算與自己說些什麽,忍不住問道:“他真的是九皇子陳玉知?”


  “這世上已經沒有九皇子了。”


  院首眼如銅鈴,完全搞不清狀況。這陳玉知是誰?連抗十二道聖旨拒絕太子之位!與漠北狼騎正麵硬碰硬!定北一戰更是力挽狂瀾,為晉朝開疆擴土!中原天下誰人不識?


  按理說,若是找到了陳玉知,晉王應該高興才對,可方才丁寅的話又讓人想不通透,院首下意識扶著脖子扭了扭,畫律笑道:“曹院首不要猜測了,最是無情帝王家……今日之事莫要聲張。”


  楊鹿禪口中漏風,說話都有些含糊,問道:“青衫黑劍是誰?”


  花骨恨不得一飛刀送他上路,碎了句:“莽夫!”


  望山樓中,江城散盡家財,讓門徒帶著希望到遠方從頭開始,潸然淚別後隻剩下自己與妻子隋千兩人,他能想到自己的下場,但心中堅定無比,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此時唯獨放不下隋千。


  樓頂亭子間之上,江城背對隋千,望著十二峰歎道:“真想再瞧一瞧望山瀑布雲的奇景……隋千,你也走吧。”


  “江城!你什麽意思?”


  樓主從懷裏取出了一頁薄紙,這紙被折得四四方方,其上折痕頗深,想來已問世許久,且被人開折了多次。江城休書一封遞與隋千,平淡道:“從今往後,你我再無關係,速速離去吧……”


  隋千眼眶泛紅,十載夫妻恩情怎能說放下就放下,她知道江城想做什麽,這些年兩人的感情尤勝新婚,白天相敬如賓,夜裏如膠似漆,江城一個眼神,隋千便能知曉他在想什麽,今日這家夥是打算一人赴死了,這叫女子如何是好?她言道:“江城,你護不住這一道江湖氣運,死與不死結果都不會改變,留下來有意義嗎?”


  江城言道:“我要護的不是氣運,而是整座江湖的氣節!江城願化投井石,哪怕隻能掀起小小波瀾,隻求無愧於天地!”


  “那你對得起當年娶我時所立下的海誓山盟嗎?”


  樓主犯了難,自知唯獨對不起這位朝夕十載的妻子,歎道:“隋千……你走吧。”


  女子倒也決絕,含淚下了樓宇,手中攥著休書不知去向。


  大漠黃沙,小雜毛與青衫入了畫中,見沙暴龍卷襲來,隻得學無頭蒼蠅那般四處逃竄,李溪揚喊道:“陳玉知,這又是哪路神仙,怎會有如此手段?”


  陳玉知也沒比對方清楚多少,當年與七律僅僅打過幾次照麵,卻沒想到七人皆身懷絕技,這一手畫中仙的封印術法堪稱無解,他想想自己與丁寅也沒什麽仇怨,按理說若是廟堂發現自己還活著,那不應該求自己回去繼任太子才對嘛?怎會鬧這一出要人性命的好戲,他想不通透,喝道:“該死的陽明七律,小爺總有一天要去盤陽拆了國子監!”


  李溪揚見沙暴追著他們不放,估摸著若是逃不出畫中,隻有在裏麵等死的份,他沒有陳玉知這般咬牙切齒,一心琢磨如何才能逃出生天,靈光一閃而過,道袍言道:“桑稚給你的避風珠可在身上?”


  “小爺我就那麽幾件寶貝,自然都隨身攜帶……你該不是想用避風珠對付這沙暴龍卷吧?”


  交談間龍卷又朝兩人襲來,漫天沙塵讓人睜不開眼,青衫以劍罡開路,拉著小雜毛繼續逃命,若是被卷入其中,隻怕不死也得脫層皮,道袍喊道:“你還有別的辦法嗎?死馬當活馬醫,試一試再說!”


  情急之下,青衫胡亂掏出五毒珠,見取錯了物件又是一陣碎罵,拉著李溪揚繼續朝前奔跑,許久後才將避風珠捏在了手裏,兩人沒有停下腳步,他喊道:“小雜毛,你準備好沒有?”


  李溪揚見少年婆婆媽媽,反手起勢,一把將他朝龍卷方向丟去,高喊:“少俠好身法!”


  青衫緊握避風珠,直入龍卷之中,罵道:“小雜毛,你這王八蛋,我要把你在瀟湘樓裏的破事兒都告訴若棠!”


  小雜毛撇了撇嘴,瞧見青衫安然無恙立於龍卷之中後才放下了心,自己之所以將他丟出去乃是留了後手,若避風珠不敵龍卷,那麽自己亦可用登真隱訣中的手段將之救出,他喊道:“這不是沒事嘛!嘰嘰歪歪作甚,像個娘們兒一樣!”


  兩人一屁股坐在了沙土之上,任憑龍卷如何呼嘯都破不開避風珠的庇護,李溪揚言道:“避風珠是個寶貝……現在不用逃命了,隻是想要逃出去恐怕有些困難。”


  陳玉知神色凝重,正色道:“恩,我方才一直在留意腳下與四周的變化,能斷定這不是陣法!”


  “你是說這畫中自成一界?”


  “應該沒錯。”


  李溪揚倒吸一口涼氣,若是如此就糟了,就算兩人翻了天也沒有逃出去的可能,除非施術者將他們放出來,或者有人在外麵將繪卷破壞,小雜毛渾身無力,幹脆躺在了沙土上,碎道:“你這家夥真可憐,怎麽每次都遇到這種對手。”


  陳玉知抖了抖衣袖,將靴中黃沙倒了出來,言道:“我還想問呢,小爺一心向善,從不枉殺好人,怎麽就如此招人恨?難道是我長得太俊俏了?”


  李溪揚不否認青衫的俊俏,隻是覺得某人自己誇自己有些不妥,歎道:“君本一心向善往,奈何人間疾苦多,這也是許多人墮落的原因,不得不說,你這家夥懷著初心走到今天確實不易!”


  “小雜毛,都是平凡人而已,湊近了誰都沒法兒看……我的初心不過報仇而已,這一襲青衫披身後,也就剩下這一個念想了,隻是她從前善良乖巧,唯獨見我喝醉了才會生氣翻臉。其實也曾想為了一人放下仇怨,隻是陰差陽錯後背道而馳,也不知來日是非還能再見……”


  李溪揚坐了起來,笑道:“陳玉知,我怎麽覺得你在囑咐遺言?”


  青衫碎道:“你放心,要死也一定拉你墊背,這才叫兄弟是不是?”


  “去你丫的!”


  廬江分院之中,何苦在議事堂外徘徊了許久,方才他在外麵聽到了動靜,正巧瞧見了青衫與道袍被封入畫中的場景,這陽明畫律的手段讓他驚歎不已,自己雖是國子監院士,卻沒有行走過江湖,亦沒有見過那些高手如神仙般的手段,但丁寅應該算是個神仙了吧?伏苓瓊漿畫中仙,真是聞所未聞。


  何苦此時沒有心思去想畫律的手段,唯獨擔心江城的安危,若是沒有望山樓救濟,這些年不知會有多少百姓餓死街頭,不知會有多少儒生棄學農耕,江城乃是大善人,自己從前也受過來自望山的恩澤,但廟堂終究不可撼動,江城此舉乃是自尋死路,就算自己伸出援手又能改變什麽?可能誰都救不了,最後還會搭上自己的性命,這位院士掙紮不已,善與惡在內心鬥爭不斷。


  揚州城中下起了蒙蒙細雨,這冬季若是下起雨,那才叫一個凍人。


  餘杭今日沒有練劍,倒不是他學有所成,而是孫乞丐讓他休息一日,言道是走走停停的劍道才能上巔峰。胖子背上沒了大鍋,似是從一日老乞丐與人下棋後開始的,他見對方站在雨中一動不動,朝外喊道:“老乞丐,你站在雨裏作甚?可別著涼了!”


  “沒有人在雨裏,沒有人不在雨裏,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何苦離開了議事堂,終究是善念占據了主導,他快步回房取了把匕首,藏在袖中後又走到了議事堂外,深吸一口氣後,碎道:“有人果善行,何苦不作為!”


  都說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也確實如此,何院士不但無力,還十分怕死,他不怕惡人死,卻不想瞧見善無善報。


  院士走到了堂中,繪卷懸浮於前,眼見四下無人,拿著匕首胡亂紮了數十下,直到一副風煙圖落在了地上,自己也跟著一屁股坐了下去,並不是何苦弱不禁風,而是這數十紮的代價太大,轉眼便是一生。


  他不知能不能將兩人從畫中釋放,但這也是救江城的唯一辦法,兩道流光自繪卷中湧出,青衫與道袍皆執劍在手,準備大戰一場時卻見一位白頭翁跌坐在繪卷旁,緊握匕首的手臂顫抖不已,見兩人破境而出,哽咽道:“快去救江樓主……”


  陳玉知發現議事堂中隻有白頭翁一人,走進一瞧,驚道:“你是何院士?”


  何苦沒有回答,隻是重複著同樣的話語,那救人之念頗為執著,陳玉知與李溪揚對視了一眼,朝著望山樓奔去。


  許久後白頭翁扶著長桌立起了身子,顫顫巍巍離開了國子監,最後歎了句:“何苦留人間。”


  青衫與道袍奔躍在廬江屋簷,仍是想著方才那一幕,陳玉知問道:“小雜毛,何院士怎麽會突然白了頭?”


  “那副繪卷必然來頭不小,何院士用匕首毀了一界,自然會遭到天譴……”


  “今日若不能救下江城,你我皆有愧於何苦!”


  陳玉知咬緊牙關,取出了風符,一聲令喝後拉著小雜毛健步如飛,似狂風一般朝望山而去。


  樓外小樹林,丁寅揮手間取下了幾道幻障符,輕笑道:“沒想到他還會使這等雕蟲小技。”


  楊鹿禪問道:“昨晚就是這幾道符籙困住了我們?”


  沒人理睬他,丁寅扭頭對著曹宣城言道:“稍後我去奪氣運,江城交給你處理!奪氣運有些費力,中間不可被人打擾,還得勞煩曹院首幫忙護法了。”


  曹宣城可不敢得罪丁寅,更不敢違背廟堂的意誌,這任務若是完成了他也臉上有光,到時候名利雙收便能堵住老監院的嘴,想法此處,院首笑道:“放心,由我在此看守,保證連蒼蠅都飛不進去。”


  “如此甚好!”


  曹宣城取出一支繡花針,朝前輕彈,望山樓門應聲而破,門後有一人負槍而立,滿臉的剛毅瞧著比槍頭還要堅固。


  院首見隻有江城一人,笑道:“江樓主,別來無恙啊,怎麽這望山樓就剩你一人了?”


  江城朝一旁吐了口吐沫,怒道:“廢話少說,我聽不懂狗吠,特別是你這等閹狗!”


  曹宣城的底細丁寅清楚得很,他閃身消失在了門外,似乎是去尋廬江氣運了,而花骨三人卻不知曉江城為何罵院首為閹狗,要知道閹人的言行與常人不同,瞧一瞧便能發現其中隱晦。


  院首怒了,他生平最恨別人叫自己閹人或是太監宦官,當年與兄長一同入宮時尚且年幼,那時的國都還不在盤陽,中原也未能統一,仍是三分之局,亂世之後曹宣城離開了宮中,仗著兄長的功績在廟堂之上當了個芝麻綠豆的小官,也樂得可以“裝模作樣”在外風花雪月,與尋常男子別無二致,但痛終歸還在身上,且永遠無法磨滅。


  曹院首厲喝道:“江城,我要你生不如死!”


  這一聲厲喝又尖又細,實實在在露出了宦官本性,就像當日在盤陽王陽明說過的一句話,他說:“宦官就是宦官,若執政必然弄權,古往今來皆如此!”


  繡花針如暴雨梨花刺向江城,一杆長槍如何揮舞都抵擋不了四麵八方的細小物件,沒過多久江城的膝蓋便被紮成了馬蜂窩,他以手臂撐著長槍勉強站立,喝道:“曹宣城,我今日就算被你羞辱而死,也還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而你……永遠都隻個宦官而已!”


  花骨想救江城,卻知道自己對付不了曹院首,隻得擰轉著飛刀垂頭不語,他本不是個心善之人,行走江湖不知殺過多少人,善人與惡人都有,但今日陳玉知想救江城,那他花骨必然會以死相博,隻是此時兩人被困於畫中,護住氣運才是上策,若此時暴露自己,百害而無一利。


  楊鹿禪是拳師,亦是莽夫,他見不得有人侮辱院首,更想好好表現一番,當即掀飛了鬥笠,一拳狠狠轟向了江城腦門,怒喝道:“曹院首豈是你能侮辱的!”


  一拳勢大力沉,江城就算沒有受傷也抵擋不住,更別提此時雙膝已碎。樓主閉上了雙眸,想到了年少輕狂時,那一日十二峰齊現雲霧,道道瀑布落人間,自己對著奇景與隋千定下了終身,言道任憑雲卷雲舒、花開花落,相守之意必會一如當初,江河湖海,日月星辰!

  女子從樓閣中一躍而至,險險擋在了江城身前,她有些身手,卻也不過比尋常女子強上些許分毫而已。楊鹿禪全力一拳,擊碎了隋千心脈,江城雙膝終是跪在了地上,他勉強接住妻子,仰天喊道:“你為什麽不走!”


  這女子在彌留之際想與夫君再說幾句悄悄話,可曹宣城卻不想成全,都說宦官陰險狠毒,他今日不想再掩飾自己,就是要做回一個狠毒之人,十支繡花針自兩手彈出,齊齊對著隋千命門。


  一陣狂風襲來,無影青罡擊落九針,卻有一根還是刺入了隋千腹中,她閉眼前言道:“江河湖海,日月星辰!隋願樓台風嫋嫋,千嶺殘雨夢……依依,傻瓜……我怎會舍你而去。”


  青衫橫劍對著曹宣城,鬥笠早已不知去向,一頭青絲隨殺意飄揚,他冷聲道:“你這條老狗,今天就算曹宣兵到此,我也要斬你於劍下!”


  院首冷笑不已,他雖不知兩人用了何種手段竟能從畫中逃出來,但方才陽明畫律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上麵想讓這九皇子徹底消失,那他也喜聞樂見,畢竟……宦官最見不得別人羞辱自己!

  “陳玉知,你以為自己還是當朝九皇子嗎?”


  青衫從小在盤陽見多識廣,一聽這尖細聲兒便知曉對方是個閹人,原來之前的樣子都是刻意裝出來糊弄旁人的,嘴下不留情乃是陳玉知的好習慣,他冷聲嘲諷道:“我是誰與你無關,你隻要記住自己是半個女人就行了!”


  七十二支繡花針串上了紅線,鋪天蓋地朝青衫襲去,伴隨一聲厲喝:“欺人太甚!”


  江城已然崩潰,連一滴淚珠都來不及流,隻是在嘴邊呢喃著方才那首小詩,那首當年自己寫給隋千的小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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