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追悔不甘,歎指縫
柿子樹背靠山野,顆顆火紅如小燈籠,沾了晨露霜花更顯貴氣。
陶天明從樹上摘了顆壓彎了枝丫的臃腫柿子,言道:“過幾日釀些柿子酒,待到年關便有口福了。”
陳玉知見酒聖並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碎道:“柿子也能釀酒?”
“世人隻知柿子可做柿餅,卻鮮有人知還能釀酒,我幼時生活的村子栽滿了柿樹,柿酒更是家家都有,但很少有人會拿出來招呼客人,通常都是關了門在自家小酌而已,說來說去還是麵子、禮子的問題,喝了一輩子美酒佳釀,卻還是忘不了那一口最淳至的味道。”
陳玉知從前獨好一口仙人醉,時至今日若要評價此酒,也必然會豎起大拇指,且以上好佳釀稱讚……但要說此時最想喝什麽酒,唯有一壇涼州燒刀子而已。
“老陶,我覺得吧,每個人心裏頭都有遺憾之事,那些我們不曾留意的日子,回頭看來都彌足珍貴,時間會隨著記憶泛黃,但懷念卻不會。”
半敞衣襟的酒聖放聲朗笑,屋子裏傳來了怒斥:“笑這麽大聲作甚?莫不是覺得自己笑起來比音坊樂女更動聽?”
九裏虎的脾氣陰晴不定,唯獨對若棠和藹可親。陶天明一副老好人的樣子,從不與盜聖爭辯,漸漸被對方騎到了頭上,他倒是覺得無所謂,碎道:“虎爺開心就好。”
“你可知西鳳酒前為何有隱神二字?”
陳玉知盼了許久,終於等來對方開口之時,言道:“與材料有關?”
“是也不是,這酒確實是我以獨門秘法釀造而成,但除了口感極佳外也無其他特色了,你之所以能入通幽境,是因為我在釀酒時融了些酒道真意在其中,頭一次飲西鳳者,若對酒道有所感悟,必然能在短時間內拔高境界,高低全憑心境……普通人沾一滴便會長醉不醒,那是因為無法以酒入道,這西鳳酒乃是我當年為傳人而釀,你明白了嗎?”
陳玉知有些意外,酒聖明擺著是在朝自己拋橄欖枝,但想到仍舊無法解決九品枷鎖的問題,便沒來由的一陣失落,倘若財哥聽到這番話,估計早就磕頭拜師了。
陶天明見青衫哭喪著臉,問道:“瞧你一副丟了老婆的樣子。怎麽了?”
“我於西京聚氣大圓滿,繼而入涼參軍,在八荒嶺一役燃百穴強行提境,機緣巧合下僥幸複原……漠北一役中,又在玉門關外第二次提境,如今百穴枯竭,且永遠無法突破九品之上的境界,你說這和丟了老婆有什麽區別?”
陶天明早在揚州便瞧出了少年身上的端倪,言道:“你就知足吧,強行提境就是在燃命,兩次都沒死已經是燒高香了!”
“老陶,我當然知道後果,那兩次皆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為了保護心中所珍惜之人,死又何懼?”
邋遢大漢笑了又笑,第一次是覺得少年坦然,第二次是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言道:“你能飲西鳳酒入通幽境,便說明能以酒入道,所以枷鎖之事不必擔心,但我瞧得出來,你小子在刀、劍之上的天賦卓絕,入酒道算是可惜了,究竟如何選擇你自己衡量,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
“老陶,以酒入道有什麽條件?”
“棄刀棄劍,棄形棄顏,有得必有失,五弊三缺必占其一!”
“何為五弊三缺?”
酒聖露出了少有的苦澀,歎道:“你可別小瞧了以酒入道,那可比道門的窺伺天機還要遭天嫉。五弊為鰥、寡、孤、獨、殘,三缺為錢、命、權。”
青衫算是明白為何酒聖之前總是吞吞吐吐了,他有意傳道卻怕害了自己,陳玉知可不敢與天對賭,自己受些折磨無所謂,若是害了紅顏知己可不行,他言道:“老陶,我怕是要讓你失望了……”
陶天明瞥了一眼青衫,笑道:“臭小子,你以為自己香餑餑?江湖想入我門下之人多了去了!”
陳玉知見老陶一臉笑意,算是放下了心,雖說仍然解決不了自己的問題,但路在腳下,他可不會輕言放棄。青衫又與酒聖聊了一會兒,繼而回了財哥派人新築的小屋,柿子樹下陶天明一動未動,遙想當年,自己亦是在師傅的指引下入了酒道,說起來陳玉知還真是灑脫,一步登天的捷徑說放棄就能放棄,自己可沒有他那般堅定……
九裏虎走出了老屋,黑衣也換成了尋常布衣,唯獨腰間鈴鐺仍在,他瞧著眼前蕭瑟背影,打趣道:“老陶,被人拒絕的滋味不好受吧?”
陶天明自嘲一笑,狠狠咬了口柿子,碎道:“虎爺,說好受是假的,那小子應該能走得更遠……”
“不是還有個小輩想拜你為師,那一地窖的美酒佳釀還真不賴,就別挑剔了!”
“虎爺,不是我挑剔,以酒入道需要一份對天地的感悟,那小財神人是不錯,但終歸不適合江湖。”
九裏虎搖了搖頭,歎道:“適合或不適合,沒試過怎麽知道?”
夕陽西下,炊煙嫋嫋,從山野到小河,彌漫著灶台與稻柴的獨特焦香。
若棠姑娘從蘇城中搬了出來,說是想多陪陪師傅,但究竟是想陪誰或見誰,大家心知肚明。女子與道袍在灶台前忙活,一人洗菜切配,一人掌勺顛鍋,眉眼間溫馨流露,仿佛一對沉浸在平淡日子裏的夫妻,誰都不願上前打擾,隻是坐於柿樹下等待著開飯時的歡愉。
九裏虎最是欣慰,這些年徒弟已經長大了,也是時候嫁個如意郎君了,而這茅山小道他也十分看好,從當日抱著若棠回瀟湘樓起,自己與陶天明便在暗處窺伺,那凜山三叩首的招式讓人折服,且不說威力如何,單說為了兄弟屈膝,便值得敬佩。
陶天明側躺於藤椅之上,一手撐著頭,一手提著壇冀州老窖,喝得不亦樂乎,這幾日在柿子樹下,可謂是愜意到了至極,足不踏出籬笆欄,便嚐盡了中原半數美酒,這都是顧貓兒的功勞,有人伺候說起來倒也平常,但有個富甲一方的小輩伺候,可從未有過,酒聖言道:“這冀州老窖入口柔順,但好像少了些後勁兒。”
財哥諂笑,搓著手與青樓龜公一般,言道:“前輩,我去給您取一壇中山酒如何?”
酒聖朗笑道:“聞道中山酒,一杯千日暈。好,來一壇!”
財哥屁顛屁顛奔向了酒窖,由於想親自侍奉酒聖,故而將侍從都安排在了蘇城之中,陳玉知喝道:“財哥,順道給咱帶一壇燒刀子!”
“好嘞!”
九裏虎打趣道:“這小子倒是勤快,老陶你好福氣啊!”
老陶將冀州老窖一飲而盡,繼而朝天甩手,酒壇子直入天際,漸漸消失在了視野,“都說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我也不是吝嗇的人,一會兒還他一尊西鳳酒便是,不過成不成就看他自己了……”
陳玉知見酒聖鬆了口,也替顧貓兒高興,全然忘了五弊三缺之事,陶天明起身走到水缸邊,舀了一捧清水,漱了漱口,這是他的習慣,為了不影響稍後飲酒的口感,以防串味。
窖中酒壇堆積,想要找到中山酒和燒刀子估計得費些功夫,老陶又躺回了藤椅,言道:“虎爺,既然這兩個小輩情投意合,你還猶豫什麽?趕緊撮合一下,速速給你生個徒孫豈不妙哉!”
“水到自然渠成,我可不去做拔苗助長之事,你也別跟著瞎摻和了,好歹也是個酒聖,怎會如此輕浮?”
財哥滿頭大汗跑回了院中,小雜毛與若棠也完成了一桌子小菜,夕陽仍有小半尚未落山,眾人動起了筷子。
財哥言道:“我做夢也沒想過……居然能和酒聖與盜聖同桌吃飯!”
“不習慣可以去牆角自己吃!”
九裏虎一言乃是打趣之意,而顧貓兒卻不敢揣測前輩的心思,抬著碗正欲離席,陳玉知伸手拉住了對方,笑道:“財哥,前輩跟你開玩笑呢,你這是作甚?”
這家夥的舉動逗樂了大家夥兒,若棠夾了塊酥肉給李溪揚,卻發現九裏虎有意無意瞥著自己,這才又夾了一塊給師傅,盜聖歎道:“都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你這丫頭還沒出嫁就忘了師傅,哎!”
陶天明碎道:“虎爺,這盆酥肉就離你最近,瞎矯情什麽!”
“老陶,這不是近不近的問題,是心意!”
財哥趕忙夾了塊肉送到酒聖碗中,笑道:“前輩,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本有些緊張的氣氛一散而空,哄堂大笑間夕陽落下,若棠點了幾盞燭火,所幸冬季萬物蟄伏,沒有蛾蟲叨擾。
小雜毛有傷在身,沒有陪青衫同飲,安靜坐在若棠姑娘的身旁,兩人時不時相視一笑,想想前些天喊自己臭道士的若棠,如今全然變了一副模樣兒,含詞未吐,氣若幽蘭。
青衫拍了拍顧貓兒,笑道:“財哥,告訴你個好消息,酒聖打算收你為徒了!”
財哥瞪大了雙眼,搶過桌麵上的燒刀子,狠狠灌了一口,本想扇自己一巴掌,卻又改成了捏臉,見自己沒有做夢,顫抖道:“陳玉知,你剛剛說什麽,能不能再說一遍?”
“我說酒聖打算收你為徒了!”
財哥一躍而起,撲倒在了陶天明身旁,正欲拜師。一股無形之力出現,饒是他如何用力,都叩拜不下去,酒聖言道:“我隻是說給你一尊隱神西鳳酒試試,若你不能感悟酒道,便算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誰都不欠誰,也莫要怨誰!”
財哥立起了身子,作揖言道:“多謝前輩!”
老陶從懷中掏出了一尊小酒壺,這瓶子青衫與道袍都不陌生,當日在伏牛山脈,陳玉知飲酒後醉臥山間,那時候可急壞了眾人,不過許久後他便短暫進入了通幽境,不知今日財哥會如何,小雜毛也有些期待。
財哥小心翼翼接過了西鳳酒,雙手仍在顫抖,掩蓋不住心中激動,在原地杵了許久後,朝夜空喝道:“老爺子!我馬上就不是敗家子啦!這下可算給你長臉了!”
陶天明言道:“小子,你沒有修行根基,淺飲一口就成……”
在眾人的注視下,財哥淺飲西鳳,剛把小酒壺放穩,便醉倒在了柿子樹下,陳玉知將他抬到了屋中,李溪揚笑道:“不知他要過多久才會醒過來,陳玉知,那日你在伏牛山也躺了許久呢。”
“若三炷香不醒,那三天後自會醒來,這小子沒經曆過什麽苦難,想要入道恐怕困難重重。”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剩下的事他們幫不上忙,隻能靠顧貓兒自己去努力了。陳玉知見老陶沒喝盡興,又去提了一壇中山酒,而自己也順了壇燒刀子,兩人你來我往,欲在酒中一較高下,李溪揚問道:“陳玉知,怎麽今日喝起燒刀子了?平時你可不愛喝這類烈酒啊。”
“一年轉眼流逝,這一年我經曆了太多生離死別,燒刀子可以提醒我不忘故人,說是思念、惋惜、惆悵都行,有時候喝酒是為了求醉,有時候喝酒則是想讓自己更清醒,一兩酒道不出的萬語千言,三兩酒卻能誇誇其談,五兩六兩後才稱得上煽人淚下,醉和醒之間隔了層紗,這紗叫作追悔不甘歎指縫,往事隨風且如夢。”
李溪揚知道他又想起了那位老者,如果沒記錯,應該是叫“雷肖陽”才對,道袍伸出手掌搭在了若棠玉手之上,唯獨陶天明朗聲大笑,遙傳數裏。
“好一個醉與醒,好一個歎指縫、且如夢!生死難測,離散常有,世人難有知足時,總以為今日之後團聚更圓,卻不知此時便是自己最好的時候,待後悔時卻惘然,歲月早已悄悄溜走,且帶去了最珍惜之物!我珍惜每一壇酒、每一次相逢、每一次離散,少年郎,唯有不留遺憾的活著,那才叫人生。”
陳玉知明白酒聖的言下之意,自己後悔沒有珍惜與青蘿成長的日子,後悔沒有珍惜與雷老頭嘮嗑喝酒的日子,也後悔沒有珍惜與陸小音相依相偎的日子。
青衫將燒刀子灌進了喉間,火燒般的灼熱發人深省,他躍到了田野間,以一招殺氣全無的拔刀斬分開了小小夜幕,雖無法與雷老頭的隨意一刀相比,卻勝在情義更深,思念更濃。
九裏虎暗自點頭,言道:“這小子前途無量,若突破不了九品,實在可惜。”
三炷香後,財哥仍舊鼾聲如雷,嘴邊流出了許多哈喇子,第一次入道算是失敗了,可一尊西鳳酒才淺飲了一口,來日方長,等某天頓悟後再飲也不遲,陶天明似是早就知道了結果,並沒有表現出什麽波瀾,繼續癱在藤椅之上品酒度日,好不自在。
三日後,財哥眯著眼睛醒了過來,沮喪之餘大扒三碗米飯,連碗底一粒米都不放過,青衫與道袍在一旁安慰,隻是這家夥如同倔驢,還問兩人該如何感悟,言道在夢中隻瞧見了金山銀山和美女衣衫。
這問題小雜毛沒有發表意見,陳玉知畢竟喝過西鳳酒,更容易幫對方解惑才是,但青衫也有些摸不著頭腦,言道:“財哥,以酒入道需要的是感悟,你沒有經曆過劫難,故而會找不到方向,若還想再試試,那就以入道的執念深淺來論高低吧!”
三炷香後,一切如初,唯獨嘴邊哈喇子流成了小瀑布,兩人替他關上了屋門,以防如雷鼾聲驚擾到兩位前輩,籬笆院中,兩人對著一輪峨眉月,齊齊搖了搖頭。
青衫望著蘇城水鄉,對這幾日短暫的寧靜很是享受。
“小雜毛,你是真心喜歡若棠姑娘嗎?”
“恩。”
“有多喜歡?”
“很多很多!”
陳玉知展開雙臂,似是要懷抱月亮一般,問道:“有沒有這般喜歡?”
小雜毛認真思考了一會兒,言道:“應該還要多一點!”
青衫轉身對李溪揚咧嘴一笑,繼而回了屋中。小雜毛不會胡謅,自己也沒有懷疑過他對若棠的愛意,隻是如此一來,兄弟二人便到了分別之時,原先一同下茅山乃是三人行,途中侯岑顏遁入空門,今日李溪揚又有了相伴之人,那自己斷然沒理由留下了。孑然一身時可以不顧生死,隻求不斷提升境界修為,而現在小雜毛不但要對自己負責,更要替若棠負責,再出去冒險就不像話了,如此也好,自己來時一人,歸時一人,漫山遍野青山峻,百裏花香行單影。
蘇城中張燈結彩,門前掛著蒜頭與茱萸去晦氣,跨年元旦之日,百姓們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凜山寺封閉了多年,終是打開了寺廟大門,宣稱日後蘇城百姓可隨意進入燃香,寺廟裏拉起了花燈,各式各樣招惹了大批孩童玩耍,家中長輩見娃娃們去了凜山寺內,也不擔心發生什麽意外,畢竟佛門清淨地,總要比山野裏安全不少,隻是來者都會意外,為何原本的花籃樓消失了蹤影,竟成了一大塊平地,有人猜想可能與前些天夜裏的異動有關,但百姓們對這些並不上心,隻要有處地方燃香拜佛,隻要蘇城無災無害便可。
財哥仍在房中呼呼大睡,李溪揚陪著若棠姑娘到了凜山寺,當然也拉上了陳玉知,姑娘瞧著喜在眉宇的路人,亦是莞爾一笑,走到了原本的花籃樓下,在石縫中燃了三支清香。
陳玉知一人在寺中閑逛,看著臉譜樣式的花燈與追逐嬉鬧的孩子,不由覺得當晚所犯之險心甘情願,也有些羨慕小雜毛,不知來年元旦日,可否攜知己之手共同度過。
若棠眸中含情,問道:“臭道士,你會娶我嗎?”
李溪揚一臉震驚,顯然沒有想到對方會如此直接,柔聲道:“擦肩之緣,柿樹之痛,一眼相知,一生相守。”
姑娘撇了撇嘴,背手相扣,朝前走去,碎了句:“你忍心拋下兄弟?”
李溪揚舍不得陳玉知,雖說有些肉麻,且不願承認。昨日在籬笆欄旁,他知道青衫的意思,這些天也有輾轉反側,可謂是進退兩難,他不知該如何回答,杵在了一朵蓮花樣式的花燈下。
若棠搖了搖頭,揚起嘴角,翩然轉身,蝴蝶玉簪下秀發飄聚一處,她笑得明豔動人,勝過了凜山寺中所有的花燈。
“臭道士,我給你三年時間,若沒有在江湖中闖些名堂出來,姑娘可不嫁給你,知道嘛?”
茅山小道挺胸直背,走到若棠身前,雙手輕撫臉頰,用嘴狠狠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