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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青州財主,顧貓兒

  何為“梳攏”?

  若某位紅塵客鍾情於梳著辮的小娘子,破費一番辦場隆重儀式,再往老鴇領口塞些銀票,歡場女子第一次接客伴宿,便歸君所得,這套流程也稱作梳攏。


  清倌賣藝不賣身,大多都能吟詩作對,也有極少數德才兼備精通書畫,而才華隻是裝飾品,一旦勾起了金主的興趣,它便沒有任何意義。


  紅倌則要豁達一些,賣藝兼賣身,不光有著清麗脫俗的外表,也精通棋琴書畫,還可滿足客人的興趣愛好,如那“美人舌卷槍”的絕活,亦是手到擒來。


  陳玉知做起了青樓先生,口中滔滔不絕,一股腦將這些煙花之地的隱晦統統告訴了小雜毛,遙想當年在陽明學府時,向太傅亦是口若懸河,希望下三堂的每一名學子都可學有所成,如今日一般,青衫先生也希望小雜毛可以學以致用,在青樓中來去如閑庭,莫要讓人看扁了。


  小雜毛端坐一旁,始終有些放不開,青衫所言他都記在了心裏,聽到有清倌才鬆了口氣,言道:“那我就找個清倌好了,既賞了風姿綽約,也不失禮數,如此甚好!”


  “好個屁,清倌自然是要撫琴助興的,但紅倌也少不了,你小子可別想跑!萬一哪天又死到臨頭,我生怕你怪我不仗義,胡謅帶你來青樓卻隻是飽了飽眼福!”


  小雜毛無奈,有些後悔當日說出想逛窯子的念想,然既來之則安之,索性把龜公剛端上來的一壺黃酒飲了大半。青衫見狀點了點頭,笑道:“這就對了。”


  樓外有些動靜,陳玉知掀開雕窗一角,朝外瞧了瞧……隻見老鴇領口塞了一疊銀票,那本就如薄紗的衣襟不堪重負,原是半隱半現,現已露出一片雪原,而那老鴇是何等人物,多年混跡於風月場所,什麽大場麵沒有經曆過,隻要能賺錢,春光乍泄又如何?

  她問道:“這位大爺,您這麽多銀票就是買下小樓都不成問題,隻是裏麵還有些客人在,清場怕是得費上一些功夫……”


  錦衣華服的男子瞧上去與陳玉知一般歲數,五官還算勻稱,雖談不上玉樹臨風,但也不會讓人瞧了生厭。他腰間一條玉束帶盡顯華貴,其上翡翠青玉環點綴,一環接一環,饒是陳玉知都暗自佩服,歎了句:“地主老財!”


  男子盯著老鴇擺了擺手,笑道:“你會錯意了,今兒個在樓中的客人,所有花銷都算在我賬上,一個人包場有啥意思,人多才熱鬧不是?”


  青衫隔著雕窗偷樂,那家夥有些口音,顯然不是揚州人士,但作風豪邁且不跋扈,有點意思。他本還心疼這一趟的開銷,今時不同往日,行走江湖總是得拮據些才好,但來了冤大頭,這不花白不花的事兒,錯過了就是傻子。


  陳玉知扭頭坐了下來,對著小雜毛笑道:“便宜你了,一會兒好好享受!”


  老鴇顯然是在招呼金主,青衫樂得清閑,喚來了龜公,繼而擺出一副上位者之姿,豪言道:“一桌好酒好菜,酒要一品花雕酒,菜要醋魚東坡肉,龍井蝦仁不能少!五個清倌助興,五個紅倌陪酒,快些安排,別讓小爺等太久!”說罷還丟了些碎銀作為打賞,龜公喜聞樂見,一臉笑意倒退出了廂房。


  小雜毛有了些醉意,腳倒是不抖了,還有些期待一會兒的小娘子,若是她們長得嬌豔,這銀子就不算白花,想到此處,他問道:“陳玉知,你哪來這麽多銀子?”


  青衫雙手一攤,搖頭道:“我兩袖清風,沒銀子啊……”


  李溪揚急了,因為他兜裏也沒幾個銅板,不論如何,吃霸王餐總是不行的,他急忙站立起來,著急說道:“我也沒有幾兩銀子了,趕緊去叫龜公別上菜了……要不我們撤吧?”


  瞧著小雜毛一副語無倫次的樣子,青衫捧腹大笑,言道:“放心,有冤大頭包場,今天你想找多少小娘子都沒事,一會兒敬人家幾杯老酒總是要的。”


  事實證明,道人和男人之間,也就差了一壺酒,小雜毛此時眉開眼笑,言道:“天下間還有這等美事?要敬,要敬!”


  半炷香後,一桌小菜熱氣騰騰,十女共入房中,五個端坐於圓凳之上撫琴助興,五個放浪形骸圍繞著小雜毛,挨個敬酒揩油,這道士小哥長得也算瀟灑,更重要的事他一身道袍,姑娘們從未見過,觀其神態,顯然是個雛兒,這些飽經風霜的小娘子如餓狼一般,小雜毛則淪為了一塊饞嘴肉。一旁的清倌們露出了笑意,陳玉知樂得清閑,自顧自吃著小菜,喝著花雕酒。


  這黃酒有些特別,興許是入了冬,花雕中切有條條細致薑絲,經過加熱酒香撲鼻,飲入腹中暖人心脾,加熱的黃酒更是催人醉,陳玉知有些貪杯,瞧著小雜毛被洶湧擠在一團的開懷之色,他搖了搖頭。


  幾個清倌琴技平平,不知是心不在焉還是天資愚鈍,頻頻朝青衫拋出媚眼……陳玉知借著醉意接過了一把箏琴,坐下後翹起了二郎腿,胡亂撥弄了一番,引得其餘幾位清倌鬆開了琴弦,而後再有一人獨奏響起,聲聲悅耳。


  清倌癡望青衫,多見男子前來吟詩作對,撫琴卻從未見過,更別提這般琴音空靈,她們雖未聽過這首曲子,但霎時皆起了傾慕之心。陳玉知自幼便長得如姑娘一般,那時母妃尚在人間,總是教自己琴音之道,久而久之便有了些造詣,自打將青蘿從小柳枝巷帶回王府後,自己就沒有再摸過琴弦,當時還想著一定不能讓別人知道此事,傳出去隻怕會毀了九公子的一世英名,而如今再彈奏《漁樵問答》這首曲子,卻已是物是人非,今日老船夫一席話語說得通透,自己此時也如他一般,分開久了便生思念,青衫想著許多人,但再也見不到的,卻隻有一人。


  “青蘿,來日王府庭院中,公子定要為你撫琴一曲……”


  琴色漸起漸落,夾雜著情意,本就空靈的弦音回蕩在瀟湘樓中,待青衫抒情盡興後,腰係青玉環的冤大頭已至房中,身後還跟著一臉春意的老鴇。男子率先鼓掌,笑道:“這位小哥琴技了得,實在讓顧某佩服!”


  見財神爺大駕光臨,青衫斂去淒涼意,丟下老鴇,挽著男子便坐上了桌。陳玉知拿起酒壺,劍指輕劃一線,手法極快叫人瞠目結舌,他將一分為二的酒壺遞給了男子一半,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索性來上半壺,豈不快哉!”


  顧姓男子從未見過這等風流之人,竟折壺對飲花雕,大笑道:“你這朋友我交定了!”


  陳玉知咧嘴一笑,並未過多言語,與之共飲見底,而後皆朝後一擲,碎了半邊酒壺。李溪揚左三右二,環抱五個小娘子,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不斷打著酒嗝,嘀咕道:“在道爺麵前班門弄斧,還差了些火候!”


  道袍醉意弄弄,抬起了當日抬手撼樓閣的手臂,醉笑道:“顧兄,嗝……我也敬你一壺酒,來來來!”


  小雜毛撼起壺中花雕,濁黃酒液懸於人前三尺,一動不動。李溪揚打嗝回味一番,而後微搖三圈頭顱,三尺花雕分成三份,如銅盆潑水般打濕了三人臉頰與衣衫,小雜毛樂開了懷,含糊道:“怎麽下雨了……”


  顧姓男子沒有生氣,反倒誇起了道袍,說他手段驚豔,潑得一手好酒……


  老鴇緊貼青衫,不斷在其身後磨磨蹭蹭,陳玉知無動於衷坐如山,任憑她搔首弄姿,這便是他認為紅塵煉心該有的樣子。


  許久後,財神爺醉道:“陳……陳小九,我告訴你個秘密,你可不準笑啊!”


  化名陳小九的青衫使勁點了點頭,丟了顆花生粒到嘴中,言道:“不笑,誰笑誰是孫子!”


  “其實我叫……顧有財,小名貓兒!”


  這土財主的名字果然別具一格,陳玉知忍著笑意,咳了咳以作掩飾,言道:“財哥,你放心,我一定保密!”


  兩人相談甚歡,雖沒有談及家世背景與底細,但皆以真心待人,酒逢知己或是久逢知己,這便是江湖吸引人的地方,青衫還嫌不盡興,拉著顧有才與小雜毛上了屋簷,繼而又來回折返了幾次,將花雕與紅倌都抬上了樓頂,小娘子們嚇得直哆嗦,陳玉知言道:“放心,有我在這,你們想摔也摔不了,安心賞月。”


  此時入冬,晚間涼意刺骨,姑娘們無奈,隻得不斷飲酒取暖,且依偎在財神爺和小雜毛懷中。瀟湘樓頂不高,卻也能望盡一方小河流水映明月,此時遊船尚多,河道裏燭火瑩瑩,財神爺懷抱小娘子問道:“陳小九,你可是蘇城人士?”


  “不是,我與小雜毛來尋個故人。”


  “這麽巧,我也是來尋人的,途經此處聽聞瀟湘樓有酒有佳人,便來了興致!”


  冷風撲麵,酒意漸散,青衫挑了挑眉,笑道:“既然財哥此時懷抱佳人,那再飲上幾壺花雕如何?”


  顧有才挺起了脊梁,還不忘抱緊紅倌蹭了蹭,豪言道:“我從小就立誓要成為第二個酒聖,喝些花雕又咋了,小意思!”


  青衫聞言大笑不止,這自古聖人繁多,文、詩、書、畫、藥、兵、劍不勝枚舉,這還是撇去了三教聖人不算,這家夥學誰不好,偏偏去學陶天明,這倒是勾起了一絲疑惑,他問道:“財哥,你為何想成為酒聖?”


  “不怕兄弟你笑話,我父親乃是青州商甲,手中地契莫約半州有餘,自小就錦衣玉食慣了,吃不了什麽苦頭,唯獨好一口酒而已,你說我不去找酒聖,還能找誰……”


  半州地契……這妥妥的財神爺轉世啊,隻是陶天明行事風格迥異,顧有財怕是難以如願,相逢即是有緣,青衫言道:“我們此行便是要去尋找陶天明,若財哥不介意,一路同行如何?”


  兩人一拍即合,隻是他比著食指噓道:“陳小九,不可直呼酒聖名諱,多少該尊敬些才是!”


  陳玉知訕笑不已,若是讓他知道自己喊酒聖老陶,不知道會不會驚掉下巴。土財主下了屋簷,估摸著是與幾個小娘子翻雲覆雨去了,小雜毛抱著壺老酒呼呼大睡,錯過了這不花銀子的一夜盎然,既然相約一同去尋酒聖,那兩人隻要跟著顧有財就是,且不說吃喝不愁,酒聖隻說自己在江東,並未言明具體居所,故而還得靠財可通神的財哥去打聽一番才是。


  此時夜黑風高,花雕也沒了味兒,青衫睹月思人已成習慣,長長歎了口濁氣……


  人在江湖。


  經風沐霜,浮沉起落玉卷簾。


  似水年華,更堪幕恨淒人前。


  千金弄玉折酒壺,醉望月、敗絮傷名。


  歎今朝,十裏斜橋映幽影,變揖閑迎。


  日過三竿,青衫與道袍在樓外品著草青,老鴇剝著橘子遞到了對方嘴邊,眸中神情恨不得以口渡之。


  顧有財扶著腰走了出來,訕訕而笑,言道:“小娘子盡使些我沒瞧過的招式……不小心把腰給閃了。”


  這家夥昨晚拉了三個紅倌同床共枕,不閃了腰才有問題,陳玉知瞥了瞥小雜毛,打趣道:“怎麽樣,可後悔昨夜沒有把握住大好時光?”


  李溪揚一口茶到嘴中,險些嗆到,怔了怔神色,大義凜然道:“到此乃是為了紅塵煉心,怎會生出後悔與留戀的念想!”


  青衫揚起了嘴角,從含情老鴇手裏接過了橘子,碎道:“哼,水仙不開花。”


  李溪揚問道:“什麽意思?”


  老鴇和顧有財也甚是好奇,陳玉知咽下橘瓣,笑道:“裝蒜!”


  眾人大笑不止,小雜毛臉頰漲紅,似是被人戳穿了心事。財神爺擺了擺手,笑道:“雜毛兄,無妨無妨,今日我再替你包一次場如何?”


  李溪揚有些猶豫,禁不住調侃,走出了瀟湘小樓。陳玉知莞爾一笑,言道:“財哥,說正事兒,你可查到酒聖的蹤跡了?”


  “我已經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了,聽聞前些天酒聖與書聖都在蘇城出現過,應該不會走遠,我們在此處等消息便可。”


  青衫閑來無事,又翻閱起了吳降香送的典籍,還去坊間買了些黃紙與朱砂,欲趁閑暇好好研究一番。


  小雜毛走在蘇城小街,心又寧靜了下來,他自嘲道:“果然,那等煙花之地還是不適合我。”


  李溪揚心境有些紊亂,昨晚那些小娘子的胭脂香氣還縈繞在鼻尖,他垂頭千絲萬緒,也不瞧路,也不瞧人。


  “哎喲……”


  兩肩碰擦,有處香軟撞到了道袍,繼而仰麵朝天,揉著肩膀嘟起了嘴,李溪揚渾身一怔。


  女子一襲綠紗套素衣,長發上蝴蝶玉簪典雅至極,姑娘卻要比玉簪還要有韻味,小雜毛伸出手臂,想拉女子起身,言道:“姑娘,實在對不起,我方才出神沒有瞧路,你沒摔著吧?”


  女子抬手一扇,揮開了小雜毛的手掌,立起身子拍了拍灰塵,碎道:“臭道士,走路不長眼,給我起開!哼,世風日下,如今的和尚道士都不是好貨色……”


  女子有些嬌蠻,比葉綰綰還要強上幾分,不知何故她竟如此痛恨道士與和尚,碎罵著離開了小街,李溪揚杵在原地癡癡望著女子背影,仿佛緣從天降,卻又轉瞬而逝,失落之意頭一次出現在心扉,頗為難言。


  再轉頭,本欲返回瀟湘樓,卻見一塔矗立大河邊,頂上金剛杵熠熠生輝,藏經閣高至塔腰……本是佛門清淨地,死氣卻滔破了天。


  李溪揚愁眉不展,繼而朝著古寺躍去,道袍發髻飄揚,恢複了小雜毛本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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