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重生
樹叢中有些許動靜,“窸窸窣窣”地傳進耳朵裏來。她站在一米開外的地方停住,身子已經沒入了黑暗。
潛入黑夜的那些埋伏,就像是一根說燃就燃的導火線,她步子就停在了那裏,再也沒有往前靠近一步。
她甩甩頭,大概是自己的錯覺了。
在上海安靜了四年,這個地方,怎麽可能會有那些人?
黑夜裏的風涼颼颼地刮過來,穿透她薄薄的衣料,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黑暗處,朝前邁了一步,手機響了。
是姚陸然讓她給帶點兒零食回去。
這個時候的超市都快關門,她隻好匆匆地跑到超市,索性超市還沒打烊,她胡亂地買了一堆,然後提著就回家了。
那晚她胡思亂想了一整夜,翻來覆去下半夜才睡著。第二天一大早有課,她雖然困,可到底也沒有再睡覺。教授表示很驚訝。
聽課的人越來越少了,她打著哈欠想,大多數都是為了課堂點名不扣分,以至於認真聽課的很少。
牧落邊打瞌睡邊聽課,那說出來的字兒就像是念經似的,在腦子裏過濾了一遍,啥都沒聽清。
姚陸然沒來上課,比起上課,她的俄語培訓更重要,想想半年後她就得去俄羅斯,而自己連要幹什麽都不知道,這樣想想,心中就有些落寞。
每次上課都能聽見關於顧程尹的消息,她甚至在校園的創業中心都能看見顧程尹的大封麵。
他的公司自己研究出了一套管理係統。他的公司首次成功打進主流市場。他的公司首次和外商合作。他本人首次登上新青年的周刊封麵。
大大小小的單子一筆又一筆地朝著他去,她聽著,雖然事不關己,可到底不是滋味。
有人在她的身邊坐下來,問道,“學姐,你怎麽一個人?”
她頓了頓,抬起頭,是個模樣清新的學弟。
何蔚。
她笑了,“競選怎麽樣?”
她其實就隨口問問,聽人說過,何蔚接了她的位置。那時候她忙著在沈遲的公司裏熱血沸騰,都忘了要去參加換屆大會。
之前種種的忙碌,現在都換人替她打理了。
說實在,她並沒有特別關心這個大群體,有忙的時候,她一定會站出麵,可沒有必要出席的時候,她都鮮少出麵。她一度覺得自己能勝過顧程尹,可能真的是運氣。
何蔚撓撓頭,“我上學期競選的時候還以為你去了。”
“我忙著工作,沒去成。”
這麽重要的場合她沒去,不知道顧程尹給她怎麽圓的場子。
“就……選上了唄,”何蔚微微笑了,笑起來臉邊有小梨渦,“我還以為特好玩兒,誰知道忙來忙去,倒是很少見過你。”
她深呼吸,別開臉,忽略何蔚話裏的曖昧,說,“你沒課嗎?”
“沒,起了個大早。”
就為了看你。
牧落默默地坐了過去,遠離了何蔚感覺舒服了不少。可誰知何蔚在她移開後又追了上來,“學姐,你怎麽一個人呢?”
她開始聚精會神地聽課,教授給大家講了一個當下商戰之中的故事。
“就前幾天,美國華爾街殺出一匹黑馬,轟動了整個圈子。其實就是一家小小的不起名的風投公司,通過惡意收購,打進了MEC這樣的國際集團內部,收入了27%的股權,現在MEC內部正重新整理股權劃分,而這家風投公司,一戰打響成名,榮登各個周刊報紙。”
這個故事吸引到了她,她走神,聽見教授繼續說,“你們不要覺得那些歪果仁牛,就這一家風投公司的法人兼最高執行董事Davis Young,原籍中國北京,今年還是個大四的華僑學生。”
眾人一片唏噓。
牧落心中感慨,這社會上,果然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別人都已經名利雙收,坐著等錢入口袋了,而自己現還在蹉跎著歲月。
強大的落差,牧落承認自己受到了刺激。
這個圈子競爭太過強烈,有的人能一夜成名,有的人也同樣可以一無所有。自己當初就該好好當個人民警察,為人民服務。同一群腦子靈活精明的人算計,她怕自己真會吃虧。
何蔚感覺到了她的走神,拿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猜透了她的心思,笑著說,“學姐,你也可以的,你不比那些人差。”
她看了一眼何蔚,何蔚的笑容真誠,說的話也讓人挑不出刺兒,好像他說的就是大實話,她就是不比那些人差。
自己幾斤幾兩她自己心中清楚,她笑笑沒說話,她相比起那些人,可能真的差了那麽點兒機遇。
不該來上海,不該和祝嵐結梁子。
有的人有的事兒,都是有是非因果的,這樣的結果,她能自己承當。
何蔚一直陪著她到下課,她饑腸轆轆,看著身旁的何蔚,想了想,說,“你待會兒還有課嗎?”
何蔚搖頭,“老師帶著大二的學生參加比賽去了,取消了一周的課。”
她尷尬地笑了,“參加什麽比賽?”
“機器人項目比賽,”何蔚有些不好意思,“說多了,怕你不懂。簡單地來說,就是一個創新技術的比賽。”
她還真不懂,隨口就誇道,“那你們挺厲害的,玩的都是高科技。”
“哪能啊,學姐你們才厲害,玩的都是高智商。”
何蔚這人,倒是很會說話。她聽後心情不錯,卻也知道不能因著人家好玩兒就忘了自己是個快要結婚的女大學生,於是朝他揮了揮手,“那我上班去了啊,你大清早起來陪我上課,自己回去好好睡睡。”
睡覺這事兒,太重要了。
甩掉了何蔚後,她出了學校,在附近買了兩份午餐就回了家,回家後她才發現姚陸然還沒下課,給她打了電話,對方就告訴她,中午不回來吃飯了,老公過來看她了,大概今晚也不會回來。
她看著自己手裏的兩份午餐,無奈之下,隻能自己給解決了。
吃完後特別撐,躺在床上不願動,她睡了一覺,醒過來後看看時間,到了該上班的時間了,可就在雙腳沾地的那一刻,她想起自己已經辭職了。
這樣的日子太無聊了。
她沒地兒打發,就跑去了老板娘的店裏頭。
老板娘並沒有在店裏,看台的人變成了老板娘的妹妹,她告訴她,老板娘和沈遲旅遊去了。
這年頭,每個人都墜入愛河,每個人都重色輕友。
靠!
她無聊地晃蕩在街上,在一家咖啡廳坐下來。
對麵櫥窗裏的衣服很好看。她盯了一個下午,在買與不買之間狠狠地糾結。
買吧,自己現在正鬧饑荒呢,不買吧,可那衣服是真的好看,就那款式,穿上一準兒能勾引南度。
她給自己找了無數的理由,最後在自己喝完了咖啡後,進了那家店門。
回家的時候手裏多了一個袋子,她一路上懷著無盡的後悔的心情,以及夾雜這一絲喜悅輕鬆的複雜情緒回了家。
又是一個人。
扔了手提袋,她吃了晚飯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兒,於是又去了那個公園。
還是那個位置,她一直等到了天黑。有些奇怪的事情,她一旦遇上了,不去尋找到它的答案,她就會心裏頭一直惦記著。她心中有猜想,就得去證實它。
黑色的幕布向著天空壓下來,空氣並不清新,反而悶得人有些不痛快。人越來越少,天空也越來越黑,今天的人都散得特別早,因為時不時有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一座城市。
大雨將至。
城市裏的燈光如流水一般,即便是這樣的天氣也並不影響它的璀璨,那些在燈光背後陰暗的角落裏,是閃電也無法照亮的晦暗。
她曾經練就一身的本領,可有人不願看到被她如此荒廢。
當豆大的雨點砸下來的時候,她才開始往回走。走得很慢,慢到像是在雨中散步。她去便利店買了一把傘,慢慢地踱步回家。
雨點在傘上炸出一個個的蓮花,地上濺起來的水花蘸到了她的褲腳,她靜靜地走著。
身後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傳來,一路尾隨著她入了巷子。
大街上人寥寥無幾,更何況這平日無人涉足的小巷子。她拐了個彎就不見了,躲在陰影處,收了傘,靜靜地等著那個跟蹤她的人。
雨越下越大,她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伴隨著踏進水坑裏的叮咚聲,緩緩地向她的這一片積水蕩漾而來。積水漣漪到了她這裏後向別處蕩漾而去,她眼神一緊。
那個人大概也發現了她,頓住了腳步。
空氣變得安靜,耳邊隻剩下了瓢潑的雨聲。
最害怕的就是這樣的無法讓人判斷的死寂。
她走了出去。
渺茫的大雨裏她看清了前方,路燈忽閃忽現,世界忽明忽暗。
她的兩米處,有一個穿著雨衣的人。
知道今晚會下雨,通過水漣漪判斷出她所在的位置。
這是一場預謀。
她握緊了雨傘,將雨傘慢慢地整理好,走過去,“你是誰派來的?”
那個人背光而戰,帶著寬大的帽子,整張臉隱藏在黑暗裏。她輕輕一笑,“許由山?還是鍾婼新?”
她越走越近,在距離那個人一米的時候,他驀然地往後退了一步,她的眼神變得淩厲,“派你來幹什麽?監視我?試探我?還是,殺了我?!”
那個人又往後退了一步。雨水順著她的額頭流了下來,她張嘴的時候,有些許雨點打進她的口腔,她嘲諷,“這麽膽小,到底是誰的部下?”
那個人再次往後退,然後連連往後退了好幾步,像是極為驚恐。
她錯愕。
他轉身就跑,轉過身的時候用力過猛,一雙呆滯的雙眼就這樣展露在了燈光下,那一雙呆滯的雙眼裏有說不出的惶恐,轉過身的時候嘴裏“嗚嗚嗚嗚”地不知道在說什麽。
她愣住。瘋子?
那個瘋子很快跑遠。
她在原地站了許久,雨水一直在拍打著她的全身各處。她無法分辨那是裝的還是真的,瘋子會看水波分辨人的來源嗎?還是她想多了?
她懷著心事重新打起了傘,走出了那個小巷子。小巷子外空蕩蕩的,再也尋不到那個瘋子的身影。
她就這樣渾身濕漉漉地撐著一把傘回了家。回家後發現家裏有人,她心頭一跳,剛放在一旁的傘又被她抓起來。
在她看到姚陸然走出來的時候,心頭鬆了一口氣。姚陸然驚訝地看著她一聲的“落湯雞”模樣,問,“這雨得多大才會讓你有傘也給淋成這樣?”
她甩甩身上的雨水,“沒事兒。”
“快去洗個熱水澡,”姚陸然推她進了浴室,“我給你熬薑水。”
她嘲笑她,“什麽時候這麽賢惠了?”
姚陸然也毫不客氣,“從姑娘我結婚以後。”
她:“……”
熱水從上往下淋,溫暖貫穿了她全身,她戰栗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手腳冰冷。剛才的場景還曆曆在目,她閉上眼睛全是那個人站在光背後的身影。
她不認識他。無論是許由山還是鍾婼新,他的行事風格都不符合任何一家。
倒是……
她甩甩頭。
出浴室的時候,手腳暖和了,渾身就輕鬆了許多,姚陸然的薑湯熬好了給她盛了出來,她喝了一口,辛辣的薑水鑽滿了她的喉腔。
“你今晚怎麽回來了?”
姚陸然沒說話,可她看著她的表情也能猜出個七八分,試探著問道,“吵架了?”
姚陸然輕嗤,“咱倆那哪兒能算是吵架?頂多就我一個人生悶氣。”
“別往心裏去,都是要過一輩子的人。”
她突然冒出來這麽一句心靈雞湯,姚陸然回頭看了她一眼,眼裏有欣賞。
她:“……”
“你跟你家那位,吵過架嗎?都是怎麽處理的?”
她想了想,自己和南度吵架似乎就是家常便飯,可那也不算吵架,她使小性子,一般都是他縱容著她,要真說吵架,隻要不是原則上的事兒,倆人都不會吵架的。兩人偶爾就是拌一句嘴,都是她處下風,可她也沒生過氣。
她搖搖頭,“都是他讓著我。”
姚陸然拿枕頭蒙住臉,“哎喲喂,你說我……”
“不過……”牧落抿嘴一笑,“咱倆也不是沒吵過,都是打架來的。”
姚陸然抱緊了懷裏的枕頭,不可置信,“你……你跟一軍人打架?”
她看著姚陸然,那表情就是“有什麽問題嗎?”
姚陸然睜大了眼,“果然軍嫂非比常人。”
先前一直把自己擱在有身手的怪圈裏,現在跳出了出來反倒是理解了姚陸然的意思,笑了,“咱倆打架也是他讓著我,但是……”她的臉變得莫測,有些玩味,“我們都是床上打架。”
姚陸然呆呆地望著她,不知道在腦補什麽內容,枕頭也從她的懷裏逐漸脫落在了地上。
她得意洋洋地坐在姚陸然的身邊,姚陸然那模樣有些呆滯,看著她的時候,略有思考,“你說,就軍人那體力,那活兒……”
她一口茶水差點兒噴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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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計算著國慶節放假的事兒。
嶽厘死活不肯來上海,她隻能回北京見他,她想著就回一趟北京好了,南度在北京,她對北京充滿了希望。
那一場大雨過後洗盡了城市的鉛塵,路上的汙水坑漸漸幹涸,太陽當空,想著不到一周的日子可以回京,她莫名就覺得心情很好。盡量去忘記那天晚上的疑惑,其實日子還是很好過的。
她珍惜雨後的上海得之不易的清新風景,拿著姚陸然的相機就去遊玩了。
她去了田子坊和城隍廟,逛了一整天,帶夠了膠卷,拿著相機胡亂抓拍,田子坊的藝術品觀賞,那些極具創意的小店,還有城隍廟的古老幽香,都成了她相機裏的風景。晚上去了水上巴士遊覽浦江。這和她當初在重慶和李信遊覽過的夜景不同,這個城市繁華盛景,而重慶卻是古老漁火。
在巴士上,她腳底生疼,已經沒有心情再拍照了,她坐在位置上,南度的電話打了過來。
她捏著鼻子說,“您好,這位小姐的手機丟了,請問您是她的丈夫嗎?”
然後她聽見南度在那頭冷靜地說,“不好意思我打錯了。”
“哎哎哎!”她急忙出聲阻止那頭掛電話,“沒打錯沒打錯。”
南度輕哼,“手機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了,”她低聲說,“這麽晚了還給我打電話?你們是不是閑的?”
南度挑眉,“那我怪了。”
“不許掛!我錯了還不成!”她說錯說得理直氣壯,南度那頭笑了,她又說,“你們這些為國為民的將士們,國慶節放不放假?”
“不放。”
“靠!”
“你說什麽?”南度威脅,“你再說一遍?”
她也硬骨頭一次,“有本事你掛我電話!”
“我真掛了。”
這就是考得倆人這誰先服軟的本事,她這方麵最有本事了,當時就立馬服軟,“我錯了。你好不容易打個電話,老說要掛算是什麽?”
南度那頭還沒說話,就聽見了那頭其他人的聲音,特別無奈,特別心痛,“隊長,您這到底是掛還是不掛,能不能像個爺們兒?我還趕著關燈前跟我媳婦兒說上一兩句呢!”
她笑得不可開交,“誰啊,這麽有本事,敢跟你叫板?”
南度那頭倒是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和那叫哀的人商量,然後說,“最近挺亂的,你別老惹事兒。”
她想起了那晚上,說,“是挺亂的。我都被人跟蹤了。”
南度的聲音開始變得緊張,“知道是誰嗎?你別和他們硬碰硬知道嗎?有事兒報警,晚上睡覺的時候記得關好門窗……”
她出聲攔斷,“是個瘋子,大概腦子不正常,跟蹤了我幾天。”
南度頓住,“瘋子?”
“嗯,瘋子,”她小心翼翼地問,“不然呢?還有誰?”
“沒,是我關心則亂了。”
她提了一口氣,正要說話,巴士到岸了。
“我要下車了,我不跟你說了。國慶我回北京,嶽厘說找我有事兒,我和他見一麵就回上海,你別擔心,我不會來找你的。”
那頭的南度似乎還有停頓,就被她慌慌張張地掛了電話。
她倒不是很希望自己回北京,既然南度都說了他不放假,那她回去也就沒了意義。
她總不能老是為難他。
嶽厘電話裏也沒說是什麽事兒,她瞎猜測著,肯定不是什麽好事兒。
姚陸然特別怨氣,怨她出去不帶自己,沒義氣。
她拿著那一張自己的自拍照,笑得一臉陽光燦爛,身後是明媚的風景線,她的臉占了一半,另一半,空了出來,聽見姚陸然的埋怨時,她頭也沒抬,“當時咱倆討伐林惠恩那會兒,也沒見你多義氣?”
姚陸然軟了下去,“我那不是後來去弄車了麽?”
她反應極快,“我這不是給你把照片兒帶回來了嗎?”
“……”
她觀望著那張照片越看越喜歡,跑回房間就給南度寫了一封情書,那情書就在照片後麵,大大的幾個“我想嫁給你”,字體被她刻意寫得娟秀大氣,用力不大,並沒有影響前麵的照片。
後來這一張照片就一直被南度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牧落這人有點兒小小的自戀,但凡覺得自己好的,那就覺得自己特別好,別人誇她她也不客氣,通常還能再把自己誇一個天地出來,所以南度也一直沒有告訴她,那一張照片有一次被戰友看見了,紛紛都誇著,“嫂子真好看,哥真有福氣!”
是他的福氣。
娶一個自己愛的,一心想要嫁給自己的女人,是他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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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國慶的時候,沒有課的大四學生全都走完了,實習的公司放假,人人都回了家。她下課的時候已經看見有人拖著行李箱離開,姚陸然並沒有回京的打算,大概和自家那位還在冷戰。
她不會勸人,就憑著兩人吵架這階段她還能每天去培訓班上課,也知道姚陸然這人刀子嘴豆腐心,她問,“你真不回去?”
姚陸然正在發呆,聞言看了她一眼,遲鈍地反應過後,搖頭,“你不回去?”
她砸砸嘴,不是特別想看到嶽厘。
“回。不著急。”等嶽厘通知再說。
她等了三天,和姚陸然倆人在家裏沒事兒幹,姚陸然就盯著手機魂不守舍,偶爾還能想著想著就氣到把手機扔了。
她去過自己遇見那瘋子的那個弄堂,找了許久,才看見那個瘋子神誌不清地在一片空地上和一群孩子鬧,口裏依然是那晚一樣“嗚嗚嗚”地聲音,那群孩子嘲笑他,他也跟著傻樂。
她問過這片區域的人,大家都說他是某一天突然來的,那個時候就已經神誌不清了,此後就一直在這片區生活了下來,靠著每家每戶給的那點兒吃的活著,晚上就和附近的流浪狗窩一起睡覺。
牧落看見有一個小男孩兒把自己的餅幹遞給了那個瘋子,瘋子傻笑著,接過餅幹,吃得滿嘴的殘渣,小男孩兒還給他遞了一張紙,於是那瘋子就拿著那一張紙當作風箏舉起來跑來跑去。
居民說,那孩子叫方方,從小就沒父親,和自己媽媽一起生活,那些孩子都不和他玩兒,就隻有瘋子陪他。
瘋子和孩子的世界最為單純,瘋子隻知道誰對自己好,而對自己不好的人,也永遠都是好脾氣地傻笑。
她慢慢地走過去,瘋子正在和方方一起玩鬧,瘋子看見了她,竟然驚恐地抱起頭跑去躲了起來。她看著瘋子遠離後,蹲下身來看著方方,方方很像當年的瑞傑,可是眼裏是瑞傑所沒有的清澈,她見了心生喜歡,“你叫方方是嗎?”
方方點頭,一臉警惕地望著她。
她微微一笑,從錢袋裏掏出自己的幾張紅色鈔票,雖然有些心疼,可是不能不做。她把錢塞給方方,“他們都說你很懂事聽話,那你能幫姐姐一個忙嗎?”
方方握著錢,點頭。
“你的好朋友……”說著,她指了指在遠處觀望的瘋子,“他住的地方不太好,你能給它重新整理一個睡覺的地方嗎?你可以找你的老師,或者媽媽幫忙。”
方方想了想,問,“正正怕黑,我可以給他準備一個好點兒的房子?”
她笑著摸了摸方方的頭。
方方正正,這兩個人取的名字真奇怪。
嶽厘給她打了電話,約她明天見麵。
她想這麽一個大忙人,連國慶都得工作,實在不容易,當時調侃了幾句,可似乎嶽厘並不想跟她開玩笑。
事態或許很嚴重,她想,她罵了嶽厘而他卻連回應的心情都沒有。
當天她就回了北京,誰也沒說,連南度的家也沒去,在機場外的酒店住下,打算一見麵就回上海。沒有為什麽,隻是不想待在北京。
她總覺得,上海那地方如今才是戰場。
嶽厘約她在一個茶樓裏見麵,她跟著服務生繞著茶樓走了一段時間後,繞到了另外一個地方。
那是一個很簡陋的地方,可是窗外就能看見鬱鬱蔥蔥的竹林,房間內的種種設施都十分簡單,看上去,是一個秘密基地。
“這是你的工作地方嗎?”她調侃著,“你們組裏的成員呢?怎麽一個都沒有?孤軍奮戰?”
嶽厘給她扔了一瓶啤酒,“坐吧。”
她把玩著啤酒,看著不說話,嶽厘注意到她的沉默,又看了一眼她手裏的啤酒,說,“我們這兒沒有果汁,隻有這個。”
她拉開拉罐,喝了一口酒,嘴裏滿是苦澀的味道。她還是沒習慣喝酒。
嶽厘一直在看一本書,她走過去瞥了一眼,全是醫學上人的腦體結構。
“你一個警察看這個幹嘛?救死扶傷嗎?你找我到底什麽事兒?有什麽不能電話裏說?”非得把人叫回來一趟。
“我在研究,人的大腦進了子彈後還怎麽活下來。”
她狐疑,沒聽懂。
嶽厘醞釀了一下,“這事兒我一定得當著你的麵兒說,不然,我不知道在沒有我的控製下,你會幹出什麽事兒來。”
“控製”兩個字讓她的眉心一跳,像是有了意識,幾步邁到窗邊,就看見不遠處有武警把守。
她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到底什麽事兒?”
嶽厘手指在桌上輕敲,正在組織語言,她等了許久,然後聽見嶽厘說,“鍾婼新被伏法了。”
她一愣,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什麽?”
“她遭人暗算,被另一支勢力覆蓋,我們的內應通知了我們,在那個人將鍾婼新崩掉以前,抓住了她。”
這個消息突然衝擊了過來,她沒有一點防備,可是那內心深處卻是真真實實地鬆了一口氣,同時,也被一股狂喜而覆蓋。自己離開緬甸後的千多個日夜裏,總是會想起鍾婼新的那些話,小胡死後,她就一直對雲南有著陰影,南度去雲南的時候,她也時常記掛著,想要親自去確認他的平安。
鍾婼新被伏法,這是一個好消息。
可是這麽多年來,除了當初小胡和李信的一死一傷讓她擔心受過怕以外,日子一直過得很舒暢,這其中當然不乏南度和嶽厘的功勞,可她的確沒有多大的興奮。就是在知道她被捕以後,心裏頭除了鬆了一口氣,還有一口當年小胡冤死的氣揚眉吐氣地長舒了出來。
她頓了一下,說,“這是她的報應。”
一個女人,能走到今天,也算是她的本事了。
“我想見她。”
嶽厘眉心輕擰,說,“你先別急,我還沒說完。”
她望著嶽厘,等著他的下文。
嶽厘歎了一口氣,“你知道我在抓捕鍾婼新的時候,看見了誰嗎?”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誰?”
“一個老朋友,你也認識,”嶽厘輕輕地說,“我曾經潛伏十年,就是待在他的身邊。他就是當初那個讓你差地兒跌入深淵,你後來把他一槍崩了的人……”
她等著嶽厘的下文,希望能從他的嘴裏蹦出來一句,“我們已經將他製服”之類的話來。
可是沒有。
心裏那一刻,就像是那一年在大火裏無望地看著紛紛逃離的人群時那般的絕望,也像是當年吞下了毒品後心中的那股害怕與悲哀交織,可更像是一簇火焰在叢林裏點點燃燒,最後毀盡了整片森林。那種撕心裂肺的,想要痛快撕毀的心情那一刻湧了上來,她的眼裏那一刻仿佛被蒙蔽。
“你別急,如今公安機關正在部署剿滅計劃……”
“正在部署?”她問道,“南度也知道了?”
嶽厘一怔。
不管是當年南度是這件事兒的介入者,還是老杜頭對其雲南邊界的影響力,都是足以驚動南度的。
最可怕的是在於,牧落明明是在極怒的情況之下,卻還能冷靜地分析各種問題,分析得正確,分析得透徹。
嶽厘沒說話,就是默認了。她的記憶停留在了南度那天晚上的那句“最近挺亂的”,當時不明白,現在想起來,卻又覺得他實在良苦用心。
她強壓下心裏的種種難受與五味陳雜,她盡量沒有表現出自己的衝動,告訴嶽厘,“你放我出去吧,我不會亂動的。有你們在,我不胡攪蠻纏。”
嶽厘那模樣很明顯不信她,她笑了,“我承認我很憤怒。可是你們部署再加上實施計劃,時間會很久很久,你總不能一輩子把我關這兒吧?”
嶽厘點了一支煙,習慣性地給她遞了一根,後來想起她戒了,才悻悻地收回手,“你那一顆子彈打進了他的頭,可是槍法不好,打偏了,這麽多年來,那顆子彈就一直在他腦袋裏,他躺了這麽多年,現在醒過來,第一件事兒就是找鍾婼新報仇。下一個,可能就是你,警方會派人保護你,你……不要亂來。”
那些話說出來總歸是帶了些無奈,她聽著,最後走出門的時候說,“下一個也有可能是你,你離敵人最近,該是你小心才是。”
“對了,”她轉過身,“我現在能見見鍾婼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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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茶樓大門的時候,天空還是一樣的天空,和進來的時候沒有什麽差別。可出來的時候,心裏頭其實早就翻了一片天。
她想起自己當年偷渡去緬甸的目的,是為了報仇。而如今老杜頭重歸的目的,依然是為了報仇。
想想可笑,這樣的一個循環,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阿爸是一個特別懦弱的男人。
她其實從來沒有告訴過南度,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母親不要他們倆了,跟著富商一走了之,是阿爸把她拉扯大。她能平平安安地活過十幾個年頭,如果沒有阿爸,她或許在生下來沒多久就夭折。小時候的阿爸還沒有染上毒,家裏沒有經濟來源,阿爸以前坐過牢,沒哪兒敢要他,他就隻能去賭博,每天堵了贏回來的錢就拿去給她買吃的,後來存了錢,就開了一家小茶樓,小茶樓常常交給她打理,可每次賺來的錢,都會被他拿去賭博,他們父女就算是日子過得清貧,可那個時候,除了錢的問題,是沒有性命之憂的。
噩夢是從阿爸認識了那一群人開始的。阿爸偷渡去了緬甸染上了毒,開銷日漸增大,他就整天整天地泡在賭場,輸了又贏贏了又輸,可是從來沒給他們說過自己有個閨女,家也不回,整日整夜地躲警察,防調查,她那個時候,不是沒有想過偷渡去緬甸找他。
直到那一天晚上,阿爸突然衝進了家門。
她永遠都記得那一天晚上,那是改變她這輩子的軌跡,也是今生心裏永遠無法釋懷的蝕骨仇恨。
阿爸衝進來就扔給她一套衣服,讓她趕緊換了,然後將一個頭套把她的長頭發卷起遮住。她換完之後才知道那是一套男裝。而就在她出來的時候,那群人衝了進來。
他們對著阿爸就是一槍。那一槍打中了阿爸的腿,阿爸跪在地上。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槍,捂住嘴嚇軟了雙腿。
她不敢吭聲,怕別人認出她是個女孩子。
那些人懷著惡劣的心思一槍一槍地對著阿爸打,阿爸護著她,直到最後沒氣了,那些人仍舊還舉著槍,衝著阿爸的腦袋射去。
他們一腳踢開了阿爸,把槍口對準了她。而就在她以為自己就要命喪的時候,童哩出現了。
那個一直陪伴著她長大的男孩子,拿了一根鐵棍子,照著其中一個人就敲了下去,那個人倒在血泊中,童哩懵了,還想再對著他們下手,可那些人已經反應過來,衝著童哩開了槍。
那一槍打到了童哩的心髒,結束了他這還年輕的一生,也夭折了他尚還在發芽的軍人的夢想。他臨死前還想著往外爬,那外麵的樓下,有他已經年邁需要照顧的奶奶。
那一把火燃起來的時候,那些人對著她開了槍。
那是她記憶裏的一片血色。她感覺到了火苗就快要舔上她的衣服,阿爸的血染濕了她的衣服,自己的血夾雜在其中,她已經分不清。
沒有一個人願意救她,她明明可以生還,卻沒有一個人救她。
那是她最後的念頭。
十五歲那一年,是她這輩子大起大落的一年。她結束了自以為平凡的一聲,也開始自己更加危險的後來。而南度,出現在故事的最末尾,也出現在故事的最開頭。
警車將她送到了監獄,那高高的圍牆似乎比肩了天空。
她的眼神變得凜冽。
看見鍾婼新從那扇門出來的時候,她就想,這個女人,從來沒有變過。就算是穿著囚服的她,也依舊能看出當年的風采。
她第一句話就是,“你活該!”
鍾婼新笑笑,那笑裏裝滿了不屑,“肖牧,你依舊很天真。”
“瑞傑是老杜頭殺的,你知道嗎?”她靠上了台子,“我替你照顧兒子,替老杜頭背鍋,你卻廢了心思要殺我,最後被老杜頭送進了監獄,你覺得可笑嗎?”
鍾婼新的臉色微變,不等她回答,牧落又說,“老杜頭才是贏家,沒被我弄死,還反咬了你一口。”
“我說這些,就是為了讓你後悔,你自以為一聲的宿敵是我,可沒想到恨錯了人,是我天真嗎?”
她掛了電話,冷眼看著鍾婼新在裏麵對著電話大吼,隔著玻璃,她看見鍾婼新發了瘋一樣地整個人貼上玻璃,她卻隻聽見她的狂嘯。
她走的時候,南度給她打了電話。
她頓了頓,接起來,笑道,“親愛的首長,您最近的電話很頻繁。”
“你現在哪兒?”
她語氣裏是理所當然,“我在上海啊,還能去哪兒?”
“你……”南度欲言又止,“不回北京了嗎?”
“不回了,”她故作輕鬆,“嶽厘沒找我,我就在上海呆著哪都不去。怎麽?想我回北京?”
南度說,“是很想你,”頓了頓,她聽見他若無其事地說,“國慶過後,咱倆就申請結婚吧。”
監獄外沒有任何的遮擋物,陽光很刺人眼睛。她站在外麵,不遠處就是等著她的警察,她蹲下身,突然就失聲哭了。
怎麽辦呢南度,老杜頭沒死,這婚,咱倆結不成了。
你的心中有比我更重要的家國,而我的心裏,也同樣有著比你更重要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