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貴州之行(二)
夜裏溫度低,張楊擔心她們兩個女同學著涼,給她們又添置了一床棉絮,棉絮沒有什麽被套,甚至帶著發黴的味道,張楊送到門口沒有進來,笑著告訴他們,“那兩個老師又該明天才能趕回來了,你們睡吧,有啥事兒就叫我,我就在對麵的教室裏。”
盛樂陵接過被子道了謝,這才關上了門。
牧落就一直盤腿坐在床上,撐著腦袋不知在想什麽,手裏一本書一直停在了那幾頁。盛樂陵把被子擱在她的身上,瞧著她恍惚的神情,突然問道,“牧落,你以前練過的?”
她反應慢了半拍,愣在那裏。
盛樂陵卻是眼睛一眯,一彎,傾身過來,“我上次見你那一招……就是一下子就把代明洋撂倒的那一招……老帥了!啥時候你教教我,改個日子我也找代明洋去練練!”
她尷尬得揮揮手,“我也就會那麽一兩招……還是……家裏的叔叔教的。”
盛樂陵睜大了眼,“叔叔?”
“對,”她笑了笑,“是個軍人。”
盛樂陵悲憤了,“怎麽你叔叔就這麽好還能教你這些,怎麽我親爸親媽就不樂意教我!這還是親閨女不是?!”
牧落靜靜地笑了,並沒有搭話。
盛樂陵終於肯鑽進了被窩裏,一張隻有八十厘米左右寬的小床,兩個人隻有側著身子才能勉強不掉下床,牧落不適應兩個人這麽親密的睡姿,到了半夜,盛樂陵一個人喃喃著便睡著了,可她卻睜著眼睛失了眠。
這個夜,沒有北京的華燈璀璨,更沒有南度帶給她的安定感,更像是曾經在境外的那段日子,不敢深睡,夜夜失眠,黑夜安靜得可怕,即便是有時候傳來人聲狗吠,她也知道那是在交會易貨。
她輕手輕腳地起身下床,打開了門,漆黑一片。
這裏,仿佛連燈都是奢侈品。
她一腳踩進了泥窪地,濺起一身的泥土。這裏之所以貧瘠,原是因為地處貴州邊境,她想,再過這一座山,然後再過那麽幾座,是不是就到了雲南。
隻是轉念又一想,便覺得沒什麽意義了。可到底為什麽沒有意義,那時她想不明白,可在後來的許多年後,她方能醒悟,雲南是她故土,卻沒有了家,以此雲南於她,無依無靠,無牽無掛,帶著不盡的苦楚與艱辛,這樣,的確是沒有什麽意義的。
她靠著牆坐下,貴州這地方,清寂貧瘠,夜裏氣溫驟降,可夜空景色倒是不錯,漆黑幕布上的繁星閃爍,耀耀微光,雖照不亮這一片土地,卻能折射進她的心底裏。
仿佛有一道寒光朝她掃來,安靜的夜裏她聽不見一點聲音。
她打了一個寒噤,微微抬起眼睛,視野出現了一道黑影。
她咧嘴冷笑。
上方有一聲音傳來,“小同學,你怎麽還沒有休息?”
她卻抬起頭,笑問道,“張老師您不也沒睡嗎?”
張楊撓撓頭,“哦!我這不是在等老鍾他們呢嘛,有的時候他們會半夜回來,我得守著不是。”
牧落點點頭,“我睡不著,出來走走。”
“我剛來這裏的時候也是這樣,習慣了人聲喧鬧,突然一下耳朵就冷清了,反而不習慣了。”
她不發話,在黑夜裏望著張楊,張楊隱沒在徹底的黑裏。
像是過了許久,張楊站在那裏不知說什麽才好,尷尬地道,“那我先回去睡了,小同學你也早休息。”
牧落點頭答應。
貴州第一夜,她在門窗之外看著那一輪血紅色的初陽升起,充滿了生氣的陽光灑在土地上,她坐了一個晚上,那雙眼睛,也就盯了她一個晚上。
她微微眯起眼睛,伸了一個懶腰。
事實上,天還沒亮就已經開始有學生陸陸續續地趕往學校,每個人都衣著襤褸背著一個麻布縫製的書袋,有的孩子甚至沒有鞋子穿,卻笑如朝陽。
李信和陸海隨後踩著這一地朝陽走來。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高大帥氣,簡簡單單的襯衫牛仔,清風霽月,氣質出塵。那些孩子都紛紛看著李信,清澈的眼睛裏是毫不掩飾的崇拜與向往。
她坐了一夜,腳麻手酸的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泥灰,“代明洋呢?”
陸海扶住顫顫巍巍的她,“在後麵。你這是一晚上都沒有睡?”
“這不是睡不著嘛。”她努力展顏笑道。
陸海卻皺著眉,“睡不著也能笑出來?你這姑娘!”
她聽見了李信一聲輕嗤。
她瞪眼向李信望去,李信的笑卻不加掩飾,全擺在臉上了。陸海卻望著這些紛紛往裏走的孩子莫名歎了一口氣。
牧落突然注意到有一個孩子在人群之中尤為顯眼,他的袖口雖縫過幾道破布,可步伐沉穩,幹淨利落。
就連眼神,也同其他孩子不一樣。
可偏偏,那些孩子對他充滿戒備。
牧落說不上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就仿佛是一洲幹涸,兩舟同遇,星火之間,她頭腦昏沉。
隱約看見有個年幼他幾歲的孩子突然蹭上前,那雙指甲縫裏嵌滿了泥巴汙垢的小手往著他身上揩去,頓時留下一片一片的巴掌印,那個小孩子笑著甜甜地說,“小趙哥哥你來了!”
她分明看見那個小孩子在此之前故意往地上抓了一把泥沙子,泥沙子全都撒進了他的衣袋子裏。
他靜靜地看著衣服,然後走進了教室,轉角之處,他眼底寒芒乍生。
那一刻,她看見了自己。
老杜頭曾拿著刀尖對著她的眼睛,說過一句話,“你這丫頭,心野。這眼睛太冷,不能留。”
她至今也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回答的,她說,“那您猜猜,我要是沒了眼睛,會如何?”
她想,那時大概也是她第一次,將槍口指向了罪惡,指向了人。
那個孩子,同她一樣。
“怎麽禮拜天也不見你們放假呢?”陸海扒拉著地上的那些石子,問著張楊。
朗朗讀書聲起,張楊惆悵地看著那些孩子,“這些孩子啊,都不想放呢!巴不得多學些,越多越好。”
牧落偏頭問道,“老師,有水嗎,我渴了。”
張楊一愣,說,“有呢,在那間教室裏。”說著給她指了指方向。
她道了聲謝就過了去。關上了門,她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這間破敗的教室。雜物很多,光線昏暗,窗子外麵是一片林子山坡,關上了門,平時也沒人能看到裏麵來。
昨天張楊也是從這間屋子出來,她要往裏看時,是張楊不經意地擋住了她的視線。
她伸長了鼻子嗅了嗅,隱隱的香氣漂浮在空氣之中。
“砰!”
一聲巨響,在門外聊天的陸海和張楊兩個人皆是一愣,不少學生耳尖聽見了這聲巨響,讀得猶猶豫豫四處張望,是李信最先反應過來,疾步走到門邊,敲了敲,沒人應,他一腳踹開,迎麵而來一陣熱氣,地上碎片橫飛,一大灘開水灑了一地,冒著白煙,開水之中隱約可見血跡,屋內有股莫名的香氣。牧落的手臂上一大片的燙傷痕跡,碎片劃破了她的手背,正在“滴答滴答”地往下流血。
李信幾步上前,扶起牧落,將她帶出了房間,張楊臉色煞白,連連道著歉。
牧落卻搖頭,“茶瓶太舊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應該是我道歉才對。”
張楊急急地趕走跑出教室看熱鬧的學生,拿來了掃帚清理。
後來跟上的代明洋和初初轉醒的盛樂陵被牧落手上這不斷流血的場麵給鎮住了,代明洋目瞪口呆,“爺就遲到這麽一會兒,出這麽大事兒?!”
盛樂陵可沒心情打趣,趕緊找了一塊幹淨的衣服將牧落流血的手臂進行簡單包紮,“你說你,大清早地,嚇什麽人呢……”
她始終都是微笑,沒有說話,她透過房間裏昏暗的光線望過去,李信背靠著土牆,袖間是受她所累被浸得些許濕潤,額前零碎的幾縷發絲也染上了初陽的三分溫暖。
她突然擰了眉頭。
“看什麽呢?”盛樂陵順著她的目光摸過去,頓時了然,“帥吧?這可不止你一個人這麽覺得!”
她迷茫地收回視線看著盛樂陵一臉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什麽?”
盛樂陵挑眉,“什麽什麽?!咱班長在學校怎麽說也得是個大人物吧?成績拔尖兒,個頭也拔尖兒,那張臉放在人群裏,姑奶奶我就是閉著眼也能準確地認出來!”
牧落笑了,“閉著眼睛還怎麽找?”
“這還不容易,”盛樂陵兩眼一翻,瞥了一眼始終無動於衷的李信,“你不知道,初中部那群小妹妹們可都是沒見過世麵的,又熱情又傻氣,人李信就往那裏一站,不用說話就有一片轟動!”
牧落也是個沒見過世麵的,聽後一陣唏噓,“真的假的。”
盛樂陵滿眼嫌棄,“還能有假?你和人家一起同桌這麽久,咱這高中部女廁所每天都來來往往的那麽多初中生,你以為人家那初中部的廁所是被塞住了?這樓層那麽多,人家饒了大半棟樓偏偏來你這一層,人家難不成是吃飽了撐的覺著你這層樓的女廁所比其他樓的高級些?!”
“說起來!”盛樂陵越說越來氣,“姑奶奶我已經有很久沒有身心舒暢地去上過廁所了!都怪信哥!你都不知道,我就說了一句那群姑娘的不是,那些小妮子竟然……”
盛樂陵說起一臉悲憤,聲音大了,引得門外的那個人側眸掃過來,盛樂陵住嘴。
她啞然失笑,雖不知道為什麽代明洋盛樂陵這麽怵李信,可她的確覺得沒什麽好怕的。
李信其人,大抵是麵上嚴肅罷了。
她或許會發現點什麽,也許張楊會在今晚做些什麽。
這樣想了想,她低頭看了看,手上還有盛樂陵包紮的痕跡,代明洋一如既往地和她兩言不合就開戰,李信依舊在門外,時不時看了看她欲言又止,陸海皺著眉頭嗬斥那兩個吵架的祖宗卻無濟於事。
曾經在緬甸時,她就告訴自己,不能傷及無辜。她行過的路,再不能讓別人觸及。
陸海走進來,在她麵前找了一個木凳子坐下,剛要開口問她的傷勢,就聽見她說,“關門。”
嘿,人小口氣大!
陸海心中莫名一糾,關上了門。
“你還疼嗎?”陸海問道,打量著這間小屋子,心中再次歎了一口氣。
她哂笑,“陸老師,您知道子.彈打進身體什麽感覺嗎?”
陸海身體一僵,接而徹底失語。陸海起身離開,剛轉過身,就聽見身後一道聲音傳來,“盛樂陵不習慣和人同睡,昨天晚上也一直翻來覆去,這樣攪得兩個人都睡不好,老師能否行個方便,看看有沒有村戶願意收留她?”
這是她第一次說這麽多的話,她也知道自己這個請求不合常理,這裏的村民們連衣裳都是一家人換著穿,哪裏又有什麽多的房間讓盛樂陵住。果然陸海轉過頭眉頭微皺,“再忍忍,明天就走了。”
她一眼瞥見不遠處的張楊朝這邊看過來,她叫住欲走的陸海。
“據說校長投資這所學校建設,怎麽還沒開始改建呢,老師您就走了?”
陸海怔住,“你問這個……”
“張楊老師不是說這裏還有兩位老師去村戶中走訪了嗎,可為什麽到現在也沒回來。”
“從後麵這一座大山出去,直到雲南貴州兩省交界處,來回大概有兩天的時間。”
“張楊的身上是不是隱約有股體香?是不是在我剛剛打破了茶瓶時,那股香味更加明顯?”
“那是因為瓶身與瓶膽之間,有見不得人的東西!”
陸海聽得愣住了,“……能有什麽東西?”
“瓶身與瓶膽鬆動異常,看上去陳舊不已,卻是常年拆卸的痕跡,我拆了拆,你猜那裏麵是什麽?”
“……”
“一大袋的,麻古。”
“陸老師,報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