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貴州之行(一)
那個時候年級組策劃一個獻愛心的活動,主要原因是學校想讓這一代動不動就不冷靜的小年輕去瞧瞧人家窮孩子過的什麽日子。俗話說得好,“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校方認為,這群孩子不打不痛快,不整一次實際的行動,就沒人能知虛實。這個理由雖然強差人意,可這是校長提出來的,有反駁的,到了最後都是妥了協。
活動地點是在貴州的一個小山區,校方安排好了一切,就是在選人的時候出了分歧——到底該派誰去?
2000年的貴州省,地勢惡劣交通不便,在一個小山區裏四麵環山處處都是泥路,不要說什麽山清水秀,居民吃住都是問題,又有哪個人願意花大把的時間去欣賞?
麵對這種惡劣的局勢,絕大多數老師皆是認為這個決定有些過分,對於孩子的教育,那是點到為止即可,能領會也就達到了效果,可是……
麵對眾多非議,校長倒是處變不驚,端著一杯茶,眼神隨意望向一處,一杯茶後,有一個年輕班主任主動站起來,算是妥協願意了。
這件事發展得特別順利,校長為此還特意嘉獎了這位老師,加薪獎狀一樣沒落。
而這一位勇敢的班主任,就是陸海。
陸海是初任班主任,可他看得明白,校長心中早就定好了人,即便是他不主動站出來,校長也能將這事兒推到他頭上!
陸海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就非得是他?這個問題,很快便有了答案。
那一天上完了課,學生們都放學回家了,陸海被校長叫到了辦公室,起初還不明其意,可當校長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句,“聽說你們班裏來了一個特殊學生?”
陸海茅塞頓開,校長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於是陸海當即就說,“我看這要去的學生,就算她一個,誰沒有一個同情心,也算是為了她好。”
校長笑著,特別滿意。
然後第二天牧落就被陸海宣布去“體驗生活”,除此以外,為了不給別人添麻煩,去的人不宜太多,班主任以及班長都是必須要去的。
許多人都好奇為什麽牧落就這麽倒黴被選中,可這其中真正的原因,除了陸海和校長,怕是沒幾個人能清楚。
代明洋圖個新鮮非得央求陸海隨行,陸海不依,他就跑到校長那裏親自勸說,校長找來了代家父母,代家父母都是高幹子弟,從小支持艱苦奮鬥,這一聽,放下了原本要讓代明洋下鄉的計劃,眉頭也不帶皺一下的,立馬給同意了。
於是,從小一起長大,什麽都跟風隨影的盛家父母見了,轉眼也把盛樂陵給送進了隨行隊伍。
由此,到車站的那一天,盛樂陵一見麵就把代明洋拌倒狠狠胖揍了一頓,口頭裏還念叨著,“幹什麽不好?!人下鄉體驗生活你跟著瞎摻和個什麽勁兒!”
牧落在小胡的滿心糾結與惆悵之中揮手告別,自己背著一大包東西無比堅強地進了車站。陸海帶著班長一行人等著牧落,這零零碎碎的五個人卻隻有牧落和盛樂陵兩個女同學,上車的時候要放行李,盛樂陵放不上去,代明洋頂著腦袋上的包翻著白眼算是幫了她,可牧落卻是雙腳一登舉起背包背負著唏噓與錯愕的目光將背包塞進了行李層。
盛樂陵靠著她坐下,本就是個話嘮的她,抓著牧落就是天南地北的一陣子海聊,牧落安靜地聽著,偶爾望向窗外看看沿途風景。
從北京一路到貴陽,整整兩天一夜的車程,等到了目的地,代明洋一下了車抱著一棵樹就吐,陸海趕緊遞給他一杯水,揶揄著,“知道難受了?當初就不該跟來!”
代明洋吐得天昏地暗,根本顧及不得陸海的嘲諷,盛樂陵滿臉嫌棄卻拍著代明洋的背,“先知道難受了?早該幹嘛去了?”
本來沒啥反應的代明洋聽了後,胡亂的揮開了盛樂陵的手。
李信扶著代明洋,代明洋身心不穩一把推開李信,“爺是那麽脆弱的人嗎?!別扶,爺自己能走!”
李信麵無表情,陸海可勁兒憋著笑。而牧落就靜靜地在人群之後站著,彼時是日暮殘陽,天邊一道絢麗彩霞劃空而過,傾灑下的金色餘暉融入土地和山間,每一個人的背影輪廓被鍍上了一層絨絨的光華,而李信在這時轉過身,奇怪道,“你不走嗎?”
她默默地拉緊了書包帶子,想了想問,“你不覺得委屈嗎?”
李信愣住,稍稍落後的陸海聽見了也是愣在了那裏,她見這兩個人一副這個反應,倒是覺得好笑至極。
讓學生去體驗生活的確是個好想法,對於北京城中這些同代明洋一樣的子弟學生或許有很大的感觸。她想過,校長或許是厭惡她,或許覺得在貴州的這一些與緬甸相比根本不足為道,又或者,是校長真想讓她體會人間冷暖情。
可無論是哪一種,她都還是來了這裏,而此刻,站在腳下這一片貧瘠土地,甚至連泥巴都很少,在這條石頭泥巴混合而成的路上她想,既然校長目的在她,想讓她吃些苦頭,那麽,作為被無辜受累的陸海和李信,他們又有著什麽樣的心思,會有怎樣的想法。
陸海心裏明白這前因後果,未料她會問這一句,在他還未反應過來之前,卻聽見了李信平靜的回答,“為什麽會覺得委屈?”
這是一句實實在在的疑問。
牧落眉頭微挑,嘴角溢出一絲莫名的笑意,“你不知道嗎?”
在她說出接下來的話之前,陸海趕緊堵上了她的嘴,“代明洋他們等著咱呢,快走了。”
李信大概是不想理她,轉過身就追上了代明洋,她走到陸海身側,道,“校長真不厚道,要我吃苦也得拉個墊背,不公平。”
她的神情似笑非笑,眼神之中又帶著這個年齡少女少有的通透,問這話時她有隱隱的鋒芒與嘲諷,看著實在是不像個年僅17的女孩子。
“走吧,他們走遠了。”陸海說。
她覺得無趣,托了托背包,邁開了步子。
一行人陸陸續續地走了許久的山路到了一座小學門前,大門上方是木頭製成的歪歪扭扭的幾個大字——紅星小學。
眾人累喘了一口氣,代明洋熱淚盈眶,“到了!!”
學校此刻已經放學了,昏黃的夕陽照得這方小小的地方更加蒼涼清寂。陸海喊了一聲沒人應,又連著喊了幾聲,這才有一位三十來歲穿著粗製濫造的衣服的男人走了出來。
“陸老師是嗎?剛剛沒聽見,我姓張,張楊。”對方滿臉善意的笑,替她們接過了行李,“我們這兒總共也就三個老師,其餘的兩個去探望學生家了,得天黑才回來呢!走吧,已經給您和孩子們分配好了宿舍,咱這裏沒什麽好招待大夥的東西,大家別見怪。”
這位老師的普通話中帶著少許的本地口音,可細細一聽卻又覺得同本地口音有些差別,牧落不動聲色地追問了一句,“老師您是雲南人?”
張楊愣了楞,然後笑了,“對,我原來是雲南瑞麗的,小同學你也是雲南的?”
牧落點頭,卻注意到了張楊身上的那股若有若無的香氣。
在這個窮鄉僻壤的地方能找到一個家鄉人是一件很溫馨的事情,她沉默著看了那個老師一眼,被盛樂陵拉著找宿舍去了。
路過剛剛張楊走出來的那一扇門,她朝裏看去。張楊接過她厚重的背包,掂了掂,感歎道,“真沉啊,小同學你裝了什麽?”
她的視線被遮擋,看向張楊,沉默無言。
盛樂陵和她同住一間宿舍,五十平米不到的地方放了一張書桌,就隻能容下一張床,她和盛樂陵晚間也隻能擠著睡。
張楊說,“這間宿舍原本是以前一位支教的女老師住的,後來那位老師走了就擱置下來了,別嫌棄。”
盛樂陵連連說著不嫌棄不嫌棄,可是這間小屋子地麵潮濕光線昏暗,空氣之中隱隱浮著木頭腐爛的氣息,或許不知從哪裏就會冒出一隻奇怪不知名的飛蟲。
她領教過更加惡劣的環境,可是盛樂陵沒有,所以在張楊出了房間門後,盛樂陵的表情就像是要哭了出來。
“牧落,我會死在這兒的!”盛樂陵哭喪著臉,不敢坐在那張破舊搖晃的床上,就站在一塊稍顯幹燥的地方,下一秒就要奪門而出。
她笑了笑以示安慰,“這裏算是好的,陸老師他們可是連個住的地兒都沒有,晚上就隻能去附近的村民家裏住了。”
盛樂陵瞪大了眼,猛地打開了那扇門,果然,這裏就隻有這麽一間教工宿舍,要是說還能住人,那就隻有一間被廢棄了的教室,可那裏哪能讓遠來的誌願者住,盛樂陵想起之前聽自家母親提起過,校長自掏腰包投資建設這所小學,這一次出行除了體驗,校長還額外交代過陸海來瞧瞧這裏改建的模樣,可如今看來這學校卻沒有絲毫改建的動靜,盛樂陵深知其中道理,神色微凜,卻不好猜忌。
都是為了生計的普通人,誰又忍心去胡亂猜度他人行徑。
盛樂陵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