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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被遺忘的是放開手的人

  (顧淮笙番外)


  清晨,顧淮笙默立在窗前,雙手隨意地揣在褲兜裏。有微風拂過,吹在他的額角。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目光依然沉靜又悠遠。


  “Jessica,hurry up!”


  “Mommy,wait for me!”


  容顏俏麗的金發女子一邊快步往前走,一邊不停地衝身後揮手,催促著落在不遠處的女兒。小女孩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嘟著小嘴,委委屈屈的模樣。


  顧淮笙眼中卷起層層漣漪,哀傷洶湧而至。


  “小笙。”有人在喚他。


  顧淮笙渾然不覺。


  “小笙。”聲音又大了些。


  顧淮笙詫異地回頭。


  護工不在,可是秦淮卻出現在房間外,拿手扶著門柱,微喘著,眼神異樣的清醒。


  顧淮笙快步過去,攙著秦淮在沙發上坐下,“怎麽起來了?”


  秦淮沒有回答,目光停留在牆上的掛曆上。傳統的中國掛曆,上麵印著大紅的福字,是他特意托人從國內帶去的。


  “過年了吧?!”


  顧淮笙點點頭,“嗯,今天是除夕。”


  “又一年啊!”秦淮歎息著,一頭歪在沙發上,陷入了沉睡。


  顧淮笙撈過旁邊的薄毯,輕輕搭在秦淮身上。他盯著秦淮倦怠蒼老的容顏看了半晌,慢慢地伸出雙手,修長蒼白的手指慢慢地靠近他的脖子。


  睡夢中的秦淮無意識地咳了一下,呼吸變得沉重起來。顧淮笙頓了頓,手掌貼到他的胸口,一下一下地幫他順氣。


  房間裏一片死寂,隻有書架上的時鍾“滴答滴答”的敲著。


  顧淮笙靠著秦淮坐下來。


  “你恨我嗎,小笙?”清醒的時候,秦淮無數次地這樣問過他。


  恨他嗎?怎能不恨!這麽多年過去了,媽媽離開前的一幕依然清晰得一如昨日。可是,他更恨流著他一半血液的自己。無論是媽媽,還是程懇,他都無能為力。


  顧淮笙拿手按住胸口,那裏麵空落落的,連能令他稍微快慰的痛感也行將消失了。


  對這個蒼白又空洞的世界,他唯一的感覺隻剩,麻木。


  顧淮笙閉上眼,開始重溫那個璀璨的畫麵。


  她微笑著,踮起腳尖,將溫柔的唇貼在自己的唇上。夜很黑,風凜冽,她的唇微涼,她的眼亮過漫天的煙火。


  顧淮笙微微揚起唇角,緊蹙的眉舒展開來,臉上散發出迷人的光亮。


  突然,桌上的手機震動起來。


  他猛地睜開眼,站起身來,慢騰騰地走過去。


  顧淮笙掃過屏幕上的號碼。


  是徐敏莉。


  她每隔幾天會給他打一個電話,說些不著邊際的閑話。他有時候會接,有時候就任由手機響著。


  顧淮笙按了接聽,他需要聲音,他的世界安靜極了。


  “淮笙,過年好!”徐敏莉悅耳動聽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


  顧淮笙牽動嘴角,“過年好!”


  “今天有什麽安排嗎?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顧淮笙苦笑一下,她總是這麽鍥而不舍。


  “敏莉。”


  “嗯?”


  “謝謝你。”


  “那你是答應了?!”徐敏莉驚喜地叫了起來。


  “你,”顧淮笙掙紮了一下,“別再這樣了。”


  還未等對方開口,顧淮笙用力按下了掛斷鍵。


  他拿著手機出了一會神,心中升起一個無法遏製的強烈願望。


  撥動手指,翻出那個藏在最角落裏的號碼。


  心心,你還在嗎?請原諒我的出爾反爾,隻要,隻要能再次靠近你一點,哪怕是聽一聽你的呼吸。


  顧淮笙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按了下去。


  通的!是通的!


  “喂。”隔著千山萬水,那聲音依然讓他熟悉到骨子裏。


  顧淮笙手一抖,心髒驟然縮成一團,全身的血液一瞬間停止了流動。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又或者,除了呼吸,他根本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沉默。空氣凝固了。他在努力凝聚全身的力氣。


  “心心!”電話那頭有人在喚他,“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她的聲音異常清晰。


  顧淮笙眼眶一熱,咬了咬牙,準備開口。


  “嘟嘟嘟”,電話已經突兀地斷掉了。


  ******

  很長一段時間裏,顧淮笙覺得自己就是個機器。重複地、機械地、數著日子過下去。


  直到有一天,周臻告訴他,程懇到了美國,要在加州大學做一年的交換生。


  在漫長的自我放逐之後,顧淮笙又重新活了過來。


  也在加州嗎?老天,這是不是你給予我的最後的恩賜?


  周六,顧淮笙起了個大早。他站在鏡子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自己一番。除了又高了幾公分,他不覺得現在的自己和兩年前有什麽不同。


  臨出門,顧淮笙猶豫了一下,從櫃子裏拿了一頂棒球帽。


  陽光明媚,沒有風,一切都顯得那麽,妥帖。


  顧淮笙張開雙臂,仰起頭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連空氣都是清新的。


  他並不奢求能夠重新擁抱她,隻要遠遠地看上她一眼,他就覺得自己一定是幸福的。


  顧淮笙順利找到周臻給他的地址。他來過這邊,這一帶有很多方便留學生的寄宿家庭。


  程懇住的房子是一幢灰色的house,屋前有一片寬闊的草地,四周圍著一圈鐵柵欄。


  顧淮笙看到樓梯下停著兩輛女士腳踏車,一台粉紅,一台淺藍。他心中一暖,微微地笑起來,哪一輛是她的呢?隔了這麽久,他還真是猜不透。


  顧淮笙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一直圍著房子徘徊。幸好對麵就有一家小餐館,他一頭紮進去,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


  顧淮笙靜靜地等待著,這麽久以來,他漂泊的心再一次有了著落。


  “Hi!”金發碧眼的美女過來跟他打招呼。


  “Hi!”顧淮笙笑著揮揮手。他看到女孩眼中的驚豔表情,一如那年她望向自己的樣子。顧淮笙笑意更勝,整個人散發著灼灼光輝。


  “Can I sit here?”女孩問。


  顧淮笙輕輕搖頭,“I am sorry. My love is coming.”


  女孩皺了皺眉,悻悻地離開了。


  老天再一次眷顧了顧淮笙。他並沒有等多久,對麵的門開了,程懇和另外一個華人女孩走了出來。


  隻一眼,顧淮笙的心幾乎都快停止了跳動。


  三年不見,她依然美得清新脫俗。白皙的臉龐,清新的眉眼,烏黑的長發自然地披散著。旁邊的女孩說了一句什麽,程懇笑了起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從前,她的笑內斂又溫和,現在卻帶了幾分爽朗,自信又陽光。


  顧淮笙一動不動望著街道對麵的兩個人。怦,怦,在漫長的冬眠後,他的心重新堅定而有力地跳動起來。


  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克製不住想要衝出去抓住她的手,告訴她他有多想她。然而最終,他卻隻能僵坐在椅子上,眼睜睜地看著她,她們,漸漸消失在視線盡頭。


  從那以後,顧淮笙灰暗的人生似乎找到了寄托。隻要一有空,他就會到跑來加大。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大半年過去了,程懇竟沒有認出過他一次。


  都說人是一種欲念動物。她遠在天涯的時候,他還能牢牢控製自己的所思所想。而當她近在咫尺,顧淮笙心中壓抑已久的渴望便像脫了韁的野馬,在身體中橫衝直撞。明知現在的自己已經沒了資格,他卻克製不住想要試一試。從前隻想著要見一麵,現在卻奢望著能光明正大地站到她麵前,哪怕隻說上一句話。


  此刻,顧淮笙就坐在程懇教室外麵的長椅上。他看了看表,11點45,再有一刻鍾,他就又能見到她,一顆心歡喜又緊張。


  顧淮笙在心裏醞釀著,待會兒該以怎樣的方式出場。是直接走上去打聲招呼說我來找你了,還是裝著一無所知的樣子從她身邊走過等她認出自己?顧淮笙覺得自己並不笨,但卻從未遇到這樣令他絞盡腦汁的難題。


  他深吸一口氣,摘掉頭上的棒球帽,拿手順了順壓塌的頭發。


  12點,陸陸續續有人從教室裏走出來。她落在最後,和旁邊的同學在討論著什麽。


  顧淮笙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卻不由自主地將帽子重新戴在了頭上,甚至還用手拉低了帽簷。


  近了,更近了。她依然沒有轉頭,和同學的討論似乎更激烈了些。顧淮笙緊張得攥緊了拳頭,連腳趾頭都透出不安。他既盼著她能看向自己,又怕她就這麽直愣愣地望過來。


  突然,在相距不到兩米的地方,她驟然停下了腳步。顧淮笙感到一股熱流直往頭頂上竄,嗓子幹啞,腳已經生了根。


  然後,她隻是從隨身的包裏掏出了手機,笑著接起來,“我馬上回去,你等我!”


  一陣風從顧淮笙身旁刮過,他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她,再次,從自己眼前消失。


  ******

  顧淮笙再次陷入了頹靡。那樣的勇氣,有過一次,就再難有第二次了。


  徐敏莉倒是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他麵前。以前是隔三差五,現在幾乎是天天圍著他轉。


  “淮笙,你最近是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顧淮笙裝傻。


  “你的狀態很不好。”


  “是麽?”顧淮笙淡淡地道,“我不是一直都這樣嗎?”


  “不對,”徐敏莉搖著頭,“你很不對勁。”


  “敏莉。”顧淮笙將目光轉到徐敏莉臉上,“別在我身上費力氣了,你知道我……”


  “不!”徐敏莉伸手捂住顧淮笙的嘴,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不會離開你!”


  她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堅定,眼角卻滲出了淚。


  顧淮笙冷冷地撥開她的手,沒有如從前那般因她流露出的脆弱而心生不忍。


  “我說了很多次,我是沒有未來的人!”


  “不許你再這麽說!”徐敏莉吼了一聲,眼淚緊接著唰唰流下來。


  “又或者,顧淮笙,因為她來了美國,你又充滿幻想了吧?”


  顧淮笙“蹭”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徐敏莉,“你別去打擾她!”


  徐敏莉的淚流得更凶了,“我打擾她?我隻盼著她不要再來打擾我們。”


  顧淮笙的聲音幾乎冷透,“沒有我們,隻有你和我。”


  “可是怎麽辦?”徐敏莉極慘淡地笑了笑,“在她心裏,或許以為我們就是我們呢?!”


  “你!”顧淮笙瞪圓了眼睛,有那麽一刻,他幾乎要將滿腔的怒火撒在她身上。


  他何嚐不知道她在他背後耍的那些小伎倆。用盡各種機會拍下他的照片,瞞著他發在校內網上。可是有因必有果,如果要給這一切定罪,他也會因為自己的放任和默許被判刑。


  顧淮笙看了一眼麵前哭成淚人的徐敏莉,拖著沉重地腳步離開了。


  他在街上晃了很久,卻無處可去。隻有那幢灰色的小屋,才是他心中向往的歸屬。


  還是那間餐館,還是那個靠窗的位置,他的心卻激動不起來。就當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吧,要麽重新找回她,要麽就再也不要過來。


  都說上帝不會一直眷顧同一個人。這一次,顧淮笙等了很久,從中午到天色漸暗,對麵的房子一直沒有亮燈。身旁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連餐館老板也開始拿異樣的眼光看著他。


  顧淮笙終於站了起來,一顆心幾乎冷透,步履踉蹌地往外走。


  突然,街角處,視線能及的最遠處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顧淮笙幾乎要落下淚來。他就知道,他的心心從來不會令他絕望。他越走越快,恨不得飛到她身旁,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可是,猝不及防的,程懇身後突然多出了一個人,一個高大的男人。攬著她的肩膀,下巴抵在她的額頭上。兩個人親昵地靠在一起,眉間眼角都是笑意。顧淮笙睜大眼睛盯著那個摟著程懇的男人,原來是他,蕭齊。他早該想到的,他也萬萬沒有料到的。


  顧淮笙的心在一瞬間被碾成齏粉,紛紛揚揚地飄向空中。那些消失已久的痛感齊齊回歸到身體中,侵襲著他的五髒六腑。


  顧淮笙再也支撐不住,一下子歪倒在街角,隨著呼呼的風聲,耳邊有一首歌在反複吟唱著:“愛像風中的風箏,有翱翔的旅程,

  而被遺忘的是,那些放開手的人。


  殘忍或不殘忍,已不唏噓難以割舍,

  啊,被遺忘的是,那些放開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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