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梢寒漸退春欲暖

  在繁花似錦,綠草如茵的夏日 我與子聃無事時,常喜歡到城效的原野跑馬散心。


  我遠眺平坦的茫茫原野,卻不禁憶起在西虞的日子。


  十三歲那年,我迫於無奈,隻能去千裏迢迢的西虞和親,這一呆便是十年。從一個含苞待放的豆蔻少女,到一個年過二十的花信女子。從開始的不慣,到後來的習以為常。可不管在異邦呆多少年,我依舊日日思念著生我育我的母國。那兒有我敬愛的父母,有調皮依賴我,甜甜叫我“姐姐”的幼弟。還有高大恢宏的殿字,精致的器皿,漂亮輕薄的絲綢衣物,散發著陣陣香氣的珍饈美饌。再反觀粗野的西虞人,穿的是皮裘和硬邦邦的靴子,住的是透風的帳蓬,吃的是帶血的烤肉,和令我難以下咽的酸腥馬奶,終年過著居無定所的遊牧生活。其中的艱苦滋味,令從小錦衣玉食的我難以言表。這蒼涼、寂寞難熬的白子,時刻伴隨著我。而讓我唯一喜歡的,便是騎著俊馬奔馳在一望無際遼闊草原上的暢快。


  有時在夏夜裏,我獨自坐在河邊的草地上,看著一群一群的螢火蟲,在靜靜的夜空下飛來飛去。那點點幽亮的光,像是滿天星辰,又像是忽明忽滅的希望。我忍不住好笑,我哪裏還有什麽希望,歸國已是不可能。自我來到這裏,就是到死也隻能身葬西虞,再不可能回去。或許隻有在夢裏,才允我回朝思暮想的母國看看。


  還記得西虞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帶我去看被譽為草原上最美的花。他擁我在馬前,馳過大片大片碧油油的草地,遠處草甸上連成片的火紅花朵漸漸呈現在眼前。西虞王手指那些嬌豔的花朵,得意地告訴我:“你看,這就是我跟你說的薩日朗,草原上最美的花。”他向來傲慢的眼神此時卻放柔了,盯著我的臉說:“而你就像是開得最烈的薩日朗,明豔動人,沒有哪個女子能及得上你。”


  把我比作開得最烈的薩日朗?我在心底冷笑。一個天之驕女,等來的歸宿卻是在這蠻荒不毛之地度日,伴隨她的隻有孤獨悲苦,終日呼嘯的陣陣朔風和胡笳聲。哪能像薩日朗一般,開得熱烈奔放,無愁無怨。倒像是無名的小小野花,隻落寞而堅強地話著。


  我冷眼瞧著那一簇簇開得如火如荼的花海,那紅如火焰般的花直直灼痛了我的眼睛和心靈,更令我心生厭惡,抬手拔下他剛剛插在我鬢邊的一朵薩日朗,棄之足下,轉身離開。獨餘西虞王愣怔地站在原地,不明所以。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竟會時來運轉。時隔多年,我還可以重回故土。


  耳邊溫和的呼喚聲,把我遊蕩遠方的神思喚回。眼前沒有牛羊成群的大草原,沒有討厭的西虞王,隻有給了我希望,帶給我溫暖的良人。


  子聃微笑著問我:“在想什麽?想得那樣認真?”


  我輕輕搖搖頭,道:“沒什麽,隻是想到了西虞。”


  子聃不解,歎息一聲:“想它做什麽,難道你還沒過夠苦日子?”


  我不覺有點想笑,那樣不堪回首的往事,又何必再記著,原該珍惜當下的幸福生活才是。我雖如此想著,卻還是禁不住問:“當時在西虞,你身受好幾處刀傷,可還是不管不顧帶兵朝著王帳衝殺過來,難道你就不怕死嗎?”


  子聃隻是笑笑,道:“我是奉了陛下旨意,又想你遠在西虞孤苦無依,總該盡力沒法營救。‘’他頓一頓,認真道:‘’如果我沒能救回你,那我就娶不到你這樣的嬌妻了。”


  我笑看他,也說:“倘若你沒有打敗西虞,我也不會脫離那苦寒之地,回到心心念念的齊國,不會嫁得你這英武將軍。”


  子聃聽了,哈哈大笑,我也樂得開懷。忽聞後麵隱有人聲,我與子聃對視一眼,均感奇怪。這裏少有人來,又是夜色將暮之時,不知是誰會來?我與子聃循聲走去,離得近了,卻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居然是他倆!

  “你看天都快黑了,就跟我回去吧。”


  “討厭鬼!我才不要跟你回去。”


  “我知道錯了,你就別生氣了好不好?”


  隻見子寧緊隨在呂雯梅身旁,不住地說好話哄地。而呂雯梅似還未消氣,隻一個勁地往前走。卻不知他二人又因何雞毛蒜皮的小事鬧不和了。我微微蹙眉,還未及說話,子聃已迎了上去:“太子殿下、妹妹。"

  二人顯然不知我們會在此,臉上都露出了驚訝又尷尬的神色,草草打了個招呼。


  我壓下心頭不快,上前含笑問:“你們這是為何事吵鬧?"


  子寧已恢複常色,含糊道:“也沒啥事。”轉而相詢:“姐姐和秦將軍怎會在此?”


  我便道:“在府裏呆得氣悶,出來隨便走走。”我瞥一眼一副小女兒嬌憨之態的呂雯梅,說實話,我一點都不喜歡她,奈何子寧偏偏喜歡她的刁鑽率性。像她這樣的性子,絕對不適合當太子妃,真怕她哪天會惹出什麽亂子來。可我沒料到,令我擔心的事會來的如此快。


  呂雯梅不知因何故突然變得瘋癲,而且病情越來越重,連太醫都醫不好她的瘋病,搞得宮裏不得安寧。子寧卻不聽母後勸阻,寧肯被父皇責罵,甚至被廢嗣,也不放棄給呂雯梅治病。我雖感動他的執著,可這麽做的代價太大,是我和母後承受不起的。好在後來有一個老者為呂雯梅醫好了病,這事才有驚無險地過去。子寧最終得以入繼大統,總算心安了一些。


  然而我每次入宮,母後總是向我報怨,細數呂雯梅的種種過失。對於這件事,我也不是沒去跟子寧說過,不要叫呂雯梅總給母後置氣。子寧卻不相信,說:"皇後很好,怎會惹母後生氣?"我沒奈何,隻能好言勸慰:”母後莫要動氣,保重身子要緊。"再想想已是皇後的呂雯梅,每次見到她,出於禮節,我都要向她行禮。她總是客氣地阻止我:"快快免禮,長公主不必如此。"有時她還會熱情地邀請我到寧和宮品茶。我不好拒卻她的再三相邀,便過去坐坐。也就在那時候,我突然發現她已不像從前那麽活潑開朗,麵上總帶著似有似無的淡談憂愁。本還覺得奇怪,她有世間女子一輩子都難以企及的皇後尊位,還獨享著帝王對她的百般寵愛,都能令所有女人羨慕嫉妒恨了,還有什麽不快活?可我很快就猜到了答案,她不喜歡住在富麗堂皇的宮裏,也不稀罕皇後寶座,一心隻想過宮外自由自在的日子。何況母後一向不喜歡她,這也是她最煩心的事。念及此,我不禁對她心生一絲憐憫。


  不過隨著母後對呂雯梅越來越多的報怨,我索性疏冷了她,總是尋個由頭不再見她,甚至有幾次在宮中遇見她便遠遠地避開。


  對於我的刻意回避,呂雯梅也不是無知無覺的傻子。有一次她自後麵趕來, 將我攔在了殿柱下,問:“長公主不願見我,可是因為母後?”


  我便道:“你既知道,何不想想如何使母後開顏?”


  呂雯梅苦澀一笑:“我倒是想呢,可就是難以做到。”


  我淡漠道:“你既做不到,我也沒辦法。”言畢,匆匆繞過她離去。


  有時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要與她生分如此。直到我跟母後偶然聊起了那個叫劉小玉的女子。


  那天我慣常攜了兩個孩子去慈景宮,母後見了外孫自然高興,拿出糕餅點心給他們吃,又關心地問這問那,我不由笑言:“母後無需操孩子們的心,多關心關心自己才是。"

  母後聽了也笑:“原是哀家瞎操心,有你這樣的好母親在,哪會出什麽差錯?”


  我又與母後說笑了幾句,卻見黃門令進來稟報:“太後、長公主,小玉姑娘來了。"

  母後“哦‘’了一聲,喚過身旁侍女抱兩個孩子到後殿玩,溫然吩咐:“那丫頭身子單薄,不宜在外久候,快讓她進來吧。”


  這是我初次在母後宮裏見到劉小玉。之前也曾見過幾次,跟她並無多少交集,隻是覺得她並不讓人討厭。款款而至的瘦小女子,眉眼間仍凝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憂鬱。這個淡若秋菊的柔弱女子,明明並不起眼,偏何目光又被她吸引了去。或許是她有著一個良家女子應有的儀態,不驕不燥,謙謹有禮,才得了旁人幾分憐愛,更使呂雯梅把她當做了姐妹,待她甚是親厚。


  劉小玉規矩地坐在席子上,不管母後問她什麽,始終低著眉眼,小心翼翼地答著話。母後 好像對她的言行挺滿意,依舊麵帶笑容。


  母後待她的態度,令我感到有點意外。在劉小玉走後,我問:“母後似乎挺喜歡她的?”


  母後淡了容色:“不過是看著她比皇後舒服些。‘’轉而略帶諷刺地一笑,“一個靜若處子,一個動若蠻女,真是鮮明的對比。”


  這話雖然辛辣,事實卻是如此。我無語,默默地歎息了一聲。


  就這樣過了幾年,某一日,母後憂愁地對我說:“懌兒至今不曾選妃,你是他親姊,總該為他打算著。”


  其實這事我也不是沒想過,空蕩蕩的後宮裏隻有皇後一人,連一個嬪妃也無,實在不成樣子。可子寧卻無此心。有次我試探他,卻被他告知:“國事為大,至於後宮一事,朕有皇後足矣。”


  我溫言相勸:"國事雖大,子嗣上也不該忽視。陛下不宜隻寵幸皇後一人,當采選良家女子,為皇室開技散葉。”


  子寧一臉不耐煩:“這是朕的私事,姐姐不必再言。"

  我深感為難,將子寧的話向母後言明。母後蹙眉凝思片刻,還是道:“即便如此,也得試一過試。”我隻得答應下來,開始張羅起選秀事宜。


  選秀的結果可想而知,子寧一個都沒看上,母後雖然生氣,卻無可奈何。直至後來子寧冷落了呂雯梅,才算等來了一個絕佳時機。


  對我在公主府裏聘請女師,教導那些精心挑選的美貌少女禮樂一事,卻被子聃意外聽到。他責怪我不該做此涼薄之事。 我則惱他竟敢跟我吵架,一氣之下回了公主府。他為了他妹妹,我為了我弟弟,與他也有了一段時日的疏離。後來回過頭想想,覺這架吵得著實有些可笑。


  我沒有因子聃的指謫而改變想法,依然將|那幾名采女送進了宮。這回子寧沒有拒絕,把她們都留下了,還給了我不少賞賜。可我並沒有感到高興,反而不大好受。


  過了沒多久,子寧和呂雯梅和好如初了。我有點內疚。當初呂雯梅有愧於我,隻是如今卻換作了我。


  當我再次踏進寧和宮,一抬頭正見她站在殿門口朝我微笑。


  多日未見,呂雯梅較之前豐腴了些,滿麵喜色,可以感愛到她從內而外都透著愉說,能肯定她的日子的確好過了不少。隻聽她說:“長公主可是有許久不來了呢。”


  我慚顏,有些不自在。見她還如從前一般熱情相待,似乎對我毫無怨意,不知她對那件事知不知情?抑或知道多少?以至她叫侍女奉上茶點請我品嚐,也是心不在焉,隻隨口讚了兩聲。


  呂雯梅忽道:"不知長公主可還記得答應過我的事?”


  我一臉茫然,並不記得答應過她什麽事,隻好問:“哦?是何事?”


  呂雯梅秀眉一蹙,怨聲道:“長公主的忘性可真大。前些日子說好要和我一起到南郊采漿果呢,誰知才過了這麽些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我才恍然記起,確實有這麽一回事,隻得用笑聲掩飾了幾分尷尬:“這點子小事,虧皇後記得這樣清。”我應允:“皇後若是有空,不如明日同去如何?‘’


  呂雯梅笑得眉眼彎彎:“長公主可不許再食言哦。"

  我笑應:“一言為定。"

  不管往日有多少怨,終是煙消雲散。


  還好,一切來得不算遲。


  窗外秋光正好,清風送來陣陣果香,是個采擷的好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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