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母山羊病死了
穀立艾把工分看的比命還重要,分糧食,年終節餘的分配,都與工分掛鉤,他渴望著用辛勤的勞動換取孩子吃喝拉撒的錢糧。感謝家裏喂養的雞和那隻偷偷喂養的母羊,這些任勞任怨默默奉獻的生靈。雞屁股、羊肚子成了他家的流動銀行。
妻子—李冬梅最大的愛好就是喜歡談論她美好的計劃,下個月家裏將會收入多少,等著支出的都是什麽,穀立艾聽著妻子這些胸有成竹地嘮叨,心裏注滿了幸福,很多次他差點想同人們一起分享他的幸福,到嘴的話不得不又咽了下去,他的幸福與資本主義小尾巴有很大關聯,引火燒身的事情,他不會幹的,除非是傻瓜。他從來不輕易加入談論的話題,哪怕有人向他真心地征求意見,他很模糊地說,是這樣嗎?或者說,也許是這樣,很多時候,他隻是搖搖頭,連“不知道”這三個字也懶得說出來,在別人眼裏,他幾乎成了會移動的木偶。
“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巴。牢牢記住‘禍從口出,病從口入’的道理”穀立艾時時告誡自己。
剛入5月小麥泛黃的季節,能幹的母雞突然生氣病來,一連幾天拒絕進食,焦急的妻子,用家裏僅有的2斤白麵蒸了幾個饅頭,掰著母雞的嘴喂食,不買賬的母雞把喂進嘴裏的饅頭吐了出來,母雞臉色烏青,擺動著頭顱,不時地發出“ou…ou…”地叫聲。三個孩子站在一旁看著母親給雞喂饅頭,饞涎欲滴,穀有富攥著小拳頭衝著母雞叫著”吃啊,快吃啊,多香的饅頭,再不吃,我替你吃了!”
李冬梅瞪了一眼這個調皮搗蛋的二兒子,穀有富嚇得連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可憐穀立艾夫婦千祈禱、萬許願,頑固的老天爺竟然一點善心也不發,家裏的那幾個老母雞最終還是陸續死掉了,孩子們解了饞氣,家庭的收入斷了一個翅膀,穀立艾與妻子詛咒著這該死的瘟疫。
“他媽媽的×,殘忍的瘟疫,可憐我的母雞死在你的手裏,有一天隻要我抓住你,一定將你碎屍萬段。”平常不說話的穀立艾狠狠地將看不見摸不著的瘟疫痛罵了一頓,心裏覺得好受了很多。
李冬梅買來了幾隻小雞,看著小雞一天天健康的長大,新的希望之火又重新燃燒起來。穀立艾與妻子不敢對未來有更多的奢望,他們不願意看到美好的向往像絢麗多彩的肥皂泡一樣,被現實擊的粉碎,留下的是無盡的悲傷。他們暗暗地祈禱著在他們心目中無所不能的老天爺“老天爺啊,你發發善心吧,不要再難為我們了,我們這些草木之人,最容易滿足,六畜平安,孩子健健康康,我們就燒高香了。”
最擔心的事6月下旬發生了,這天放工回家,李冬梅帶著哭腔對穀立艾說“孩子他爹,咱家出大事了。”
“出大事了?”穀立艾吃驚地看著妻子“出什麽大事了?”
“咱的羊今天拉稀特別厲害,連草都懶得吃,這該怎麽辦啊?”
“這該怎麽辦呢?”穀立艾放下手中的鋤頭,來到那隻灰色的母山羊麵前,憐愛的撫摸著山羊的頭重複著妻子話,看著一點精神都沒有的母羊忍不住長長地歎口氣,“老天啊,這是為什麽呢?這是為什麽?不…,我一定要想想辦法,我是家裏的頂梁柱,不能束手無策,讓我好好想一想。”穀立艾蹲下來,掏出旱煙袋,裝滿一煙窩旱煙,點著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會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
“哦——”穀立艾麵帶著笑容站了起來,快步走進裏屋,拿出幾個高粱穗來,對李冬梅說“快把這些東西用鍋炒一炒,喂進去,也許會好的,我聽老人說,這個法子很管用。”
炒好的高粱穗散發著特有的清香,可憐的母山羊勉強吃了兩口,就低下了頭,無論穀立艾與妻子誠懇的勸導,母山羊連頭也不抬,糞便不時地從肛門裏流出來,肛門附近的羊毛被糞便擰成了綹。
“怎麽辦?”李冬梅用渴望的眼神看著穀立艾,在眾人眼裏穀立艾是拿不準的人,可在這個家庭裏,他是絕對的決策者,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與家庭的幸福關聯著,這是他無可逃避的權利,也是無可推卸的責任。
他掏出煙包,手哆嗦著終於裝滿了一鍋煙,劃了幾根火柴,終於把煙點著了,狠勁地吸了一口,兩眼盯著無精打采的母山羊,
“讓獸醫來看看?”有了這個想法,穀立艾很快又否定了自己“這是多麽愚蠢的想法,幾乎有點異想天開,現在所有地人都抓革命促生產去了,別說是羊生病,就是人病了找醫生也不容易。唉…”
穀立艾走進屋裏,兩個兒子正在做作業,女兒擺弄著一本破舊的畫冊,他們看見穀立艾臉色不對,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他們感覺到,這個家要出大事情了,一定不是好事情。他們吃驚看著滿臉愁雲的父親。穀立艾坐在那個破爛的椅子上,歎著氣閉上了眼睛,熱淚順著瘦弱臉頰流了下來。靈魂仿佛遊離出了他的軀體,可憐的靈魂啊,卻不知道去哪裏,迷茫和痛苦摻和在一起,是如此的孤單與無奈,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活著,活的糊裏糊塗,活的一文不值,想喊卻喊不出聲,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沒有一點理由,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妻子眼裏包含著淚水站在他的麵前,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發現穀立艾睜開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問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眼睜睜地看著母羊…。”
“有什麽辦法呢?”穀立艾搖了搖頭,“最好找個獸醫來,可是又有哪個獸醫願意出診?批鬥、批鬥毫無休止的批鬥,不知道批鬥到什麽時候?咱家養這隻母羊,覺悟就不高了,因為養羊整天提心吊膽,死了好啊,我們再也不為這事擔心了。”
“唉….”李冬梅輕輕地歎了口氣“整天抓什麽革命,不是批鬥這個,就是批鬥那個,大家都活的提心吊膽,恐怕一不小心成了現行反革命,喂點牲畜就扣上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帽子,到地裏拾柴火,就是挖社會主義的牆角,難道革命就是為了餓肚子?餓肚子的革命,與革自己的命有什麽兩樣呢?”
“閉上你的臭嘴”穀立艾從椅子上猛然彈跳起來,習慣性地左右看了看,小聲說道“你這個老娘們是不是吃了豹子膽,竟然….難道你忘了,咱村的酒鬼——李青竹不就是因為說了句,拿著語錄去要飯,不用學唱本了,這麽一句話,就遊街了一個月嗎?難道你想去遊街不成,平安的日子不想過了是麽?”
“哦”妻子驚恐地看著穀立艾“我明白了,社會上的理不是咱說道的。大家都整天叫喚著講道理,我看講的都是倒理。”
“看又來了,”穀立艾狠狠地瞪了李冬梅一眼“你不知道禍從口出的古訓嗎?羊死就死了吧,再說我們已經喂了些高粱,也算盡心了,老天爺不會絕人之路”穀立艾心平氣和地安慰著妻子。“老天爺?”李冬梅苦笑著說“我們已經虔誠地敬仰他老人家半輩子了,可是他總是冷如冰霜,假如像我們所想象的一樣,他老人家真的存在,我想也是一個不吝惜窮人的人。”
穀立艾沒有再說什麽,苦惱地搖了搖頭。
天黑了下來,各家各戶都點起了煤油燈,煤油燈下,人們小心翼翼的說著話,不知好歹的蚊子,向這些勞累一天渾身散發著汗臭的農民,不厭其煩的發起一次又一次地攻擊,蚊子自然成了人們詛咒的對象。布穀鳥有氣無力地叫著,村頭上幾個頑皮的孩子迎合著布穀鳥“布穀—布穀,你在哪住?”
“我在這住”
“布穀—布穀你吃什麽?”
“我吃大肉”
“大肉香麽?”
“不香不臭”
三個孩子跑到大門外,開始嬉鬧來:
“布穀—布穀,你在哪住?”
“我在這住”
“布穀—布穀你吃什麽?”
“我吃大肉”
“大肉香麽?”
“不香不臭”
穀立艾喝了一會悶茶就上了床,他渴望著進入夢鄉,夢裏沒有煩惱,甚至可以自由自在地發泄心中的不滿,可是他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滿腦子都是母山羊可憐的眼神。連個山羊的性命都挽救不了,天啊,男人做到這份上,還算男人嗎?糊裏糊塗睡了一小覺,雞叫第一遍的時候,他悄悄地起了床,他要看看任勞任怨幫著自己養家糊口的母山羊,“也許現在母山羊的病情,有所好轉。哪怕老天爺十分的糊塗,他總會有眷戀窮人的時候。”穀立艾想到。“也許母山羊還在忍受著病痛的折磨,我不能讓家裏的功臣感覺孤單無助,可憐的母山羊不會說話,可它滿含淚水的眼神,像抱怨、像哀求、像哭訴,看到母山羊可憐無助的眼神,我是多麽的自私,多麽的渺小,苟且偷安的活著,活的如此的可憐,我要好好地陪陪母山羊,給它說句話。”穀立艾一邊想,一邊拉開虛掩的屋門。
太陽溫暖了一天的空氣,被有氣無力的風來回的推搡著,回蕩在這個山腳下的農家院子裏,空氣變成了熱浪,回蕩在這個山村的上空。穀立艾感覺到是那樣的憋悶,他本能地張開嘴,沉重的空氣,毫不客氣的灌了進來,他使勁地搖了搖頭,穩了穩神,感覺清醒了許多,可又有些茫然。
借著點點星光,他看見妻子正懷抱著山羊,低聲地哭泣著,
“這…”穀立艾心涼了半截,他快步走上去,看著死在李冬梅懷裏的母山羊,心如同刀割一樣,麵對死亡,卻無能為力,這是多麽讓人傷心與愧疚的事情啊。
“羊啊,可憐的母山羊,我的好孩子”穀立艾慢慢地蹲下來,輕輕地撫摸著母山羊的頭“我對不住你,你默默無聞地為家裏做著貢獻,可到頭來,我卻對你拉肚子的這點小病,無能為力,我還是人麽?我還叫男人麽?”穀立艾抱著頭淒然淚下“假如有陰間的話,我的孩子好好地求求閻王爺吧,下輩子千萬不要再做動物了,特別是不要托生人,受苦受累不說,活的提心吊膽,我已經想好了下輩子我也不做人,對了,咱一塊做小草吧,長在山旮旯最不起眼地方的小草,無憂無慮地活著,除了陽光還有雨露無所求,傻傻地活著。”
李冬梅輕輕地把羊放在地上,握住穀立艾的手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別說了,孩子他爹,難過於事無補。咱就認命吧,帶著孩子慢慢往前趕,趕到什麽時候就是什麽時候。”
穀立艾輕輕地把妻子摟進懷裏,仰頭看了看天,東邊的天空已經被曙光照亮了,從街上傳來了水桶的聲音,還有野狗的叫聲。
“孩子他娘天快明了,咱得想法子把死羊處理掉。”
李冬梅點了點頭“怎麽處理呢?是不是剝剝給孩子解饞”
“剝剝給孩子解饞?”
“是啊,咱家的死雞不都給孩子們吃了麽?”
“不——-”穀立艾一臉的堅毅用手指了指羊圈附近的那棵桃樹“就把咱家的功臣埋葬到那棵桃樹下吧,母山羊走了,可是咱家的桃樹還活著,看見我們的桃樹,我們就會想起母山羊,想起為咱家默默奉獻的好孩子。”
李冬梅深情地看著丈夫,眼裏包含著淚水,使勁地點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