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自從成了寡婦就沒有過一天好日子,應該說是媽媽自從嫁到王家就沒過一天好日子。
一連生了三個女兒,這已經是犯了奶奶的大忌,更何況奶奶根本就瞧不起媽媽,說她是個不要臉的女人,哪有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成了親的,還自己纏著男人拚死拚活要嫁,況且奶奶一直把爸爸的死記在媽媽的賬上。奶奶從一個富家小姐到少奶奶再到鄉村婦人,總覺得命運對自己不公,成日裏怨聲載道,火氣自然大得驚人。又不事勞作,天天無所事事,再加上她的小姐脾氣,村裏幾乎沒有人答理她,憋悶至極,就不厭其煩地找媽媽的茬,尤其是在媽媽是否再婚的問題上,奶奶更是不肯退讓半步,投反對票的態度異常堅決,更不惜以死相逼。
那時村裏方園幾十裏地都隻有一個稍稍懂點醫術的醫生,是本地人,他叫姬展平,讀過幾年書,年紀輕輕就是當地有名的獸醫了。後來他不知到哪裏進修了一段時間,回來對村裏人說他現在已是一名醫生,可以為村裏人治病了,並且帶回來了一些村裏人少見的西藥。那時村裏沒有一個醫生,也就沒有選擇,後來人們發現他也能治好一些病。小病幾乎都治好了,大病治不好就死了,村裏人倒也想得開,那也不能怪他,閻王要他們的命呢,就是華佗再世也無濟於事呀。
漸漸地他有了一點名氣,十裏八村的人們病了都來找他了。
他二十五歲那年,和一個下鄉知青戀愛並且結婚了,生了兩個男孩,小日子過得很不錯。
可是好景不長,1980年,所有的知青都回城了,姬展平的妻子自然也一樣,他妻子這一走再也沒有回來,一年後她來信要和他離婚。他死要麵子,義無反顧地和知青離了婚,但不許她帶走孩子。離婚後他曾一度很消沉,常常都是好像要給人開錯藥的樣子,加上他時常出診,於是想請人幫著照料藥店,要能賣藥和守店,得是女人,而且還得識字。
我媽媽是首選。
姬展平來請我媽媽時,我還隻有一歲多點。他開出的工資相當誘惑人,是我媽媽在田地裏日日夜夜勞作都不可能賺到的。媽媽動心了,為了這麽一大家子的生計,她來不及和奶奶商議就答應了他,她怕展醫生反悔。
晚上媽媽和奶奶說了這件事,她知道奶奶的疑心重,有意說自己想去展醫生藥店工作,因為她一個弱女子要養活這麽一大家子人真是太難了。奶奶立刻跳起來反對,她想得很簡單:那個流氓醫生肯定是看上你了,要不他會出這麽多工錢。再說,孤男寡女,天天在一起,會惹閑話呢,你還嫌你的桃色新聞不夠火辣麽。你已經在早年轟動過全村,如今,他們剛忘記,你就又要他們費唇舌麽。你不怕閑話,不怕唇槍舌劍,我要臉,我怕。
媽媽愣住了,她沒想到奶奶會這樣,她還是小看了奶奶。她想說,孤男寡女又怎麽了,她死了丈夫,他已離婚。但她終於沒說,爸爸死了才一年多,這樣的話她說不出口,因為那時她根本沒想過要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在她的心裏,世界已是死一般地沉靜了。沒有夢想,沒有希望,沒有幸福,什麽都沒有了,所有所有都因了爸爸的死而隨風逝去。
她不想和奶奶吵架,她不能讓她的愛人所愛著和所牽掛著的人受委曲,在她看來,隻有我們一家子都幸福了,她才對得起死去的爸爸。
可是我們又如何能幸福。
經常要忍饑挨餓,甚至生病了都不敢讓媽媽知道,害怕看到她痛心和無奈的目光。
沒有爸爸的孩子,總是受了欺負都不敢聲張的。
沒有丈夫的女人,就算哭泣也隻能在夜半偷偷地哭那麽幾聲,我時常在睡夢中被媽媽哭醒。
奶奶借題發揮,說媽媽如果改嫁,她不許媽媽帶走我們其中的任何一個。
媽媽最終沒有去姬醫生的藥店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