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第三百一十六章
蓬萊絳闕,四帝容色肅穆。
炎方問:「你去找離光青葵了?她意下如何?」
「她同意了。」玄商君半跪在地,輕聲說,「但有條件。」
「條件?!」帝錐滿臉不悅,說:「浩劫當前,她還有什麼條件?少典宵衣,如今神族也有一片盤古斧碎片。難道集四界之力,還不能抓來這兩個丫頭嗎?」
他性情一向暴躁,但話卻是有道理的。
炎方沉吟半晌,也道:「妖皇所言甚是有理。離光夜曇雖然得了東丘樞真法,但還只是一知半解。她再聰慧,集我們四界之力,再加上盤古斧碎片,要抓她也並非難事。何必與她談什麼條件?」
離光暘沒有說話,四帝之中,唯有他意見相左。
「不。四位帝君必須與她協商。」玄商君的話出口,四帝皆驚。少典宵衣沉聲道:「有琴!」
玄商君緩緩起身,說:「我要四位帝君立下血誓,從此以後,四界不得以任何原因,向離光夜曇和離光青葵復仇。」
「你?!」炎方和帝錐大為慍怒,少典宵衣也道:「你瘋了?!」
玄商君平靜對恃,顯然,他沒有瘋。
他的聲音依舊很輕,但無損堅定:「若四帝不肯立誓,很抱歉,吾將不會重鑄盤古斧。」
炎方、帝錐,便是少典宵衣也怒極反笑:「所以,你這是威脅我們,用天地四界、無數蒼生的性命,威脅你的君父?!」
玄商君安靜凝視他,許久,說:「縱天毀地滅、四界不存,吾之殺伐,永不向她。」
殿中一片寂靜,他的聲音中毫無殺氣,一字一句,清亮如銀:「所以,倘若四帝不允,吾將叛離天界,另擇道途。以她眼下修為,即使手握兩片盤古斧碎片,也並不能與四界相抗。但若四位帝君寸步不讓,迫她入窮途,吾願……棄天命而從她。」
他的話,不怒不威,語氣平淡。
但正因如此,才更顯堅定。
這不是一時氣話,是他步步走來,早就預見的結果。
少典宵衣居然按捺住怒火,他問:「此事,你早已想過,從仿製地脈紫芝,矇騙東丘樞的時候開始,就已經想過。對不對?你提出矇騙東丘樞,也是為了保住地脈紫芝。故意將東丘樞推向離光夜曇,就是為了助她奪取兩片盤古斧碎片!隨後,你有意拖延時間,讓她趕來救走離光青葵!少典有琴,你是不是被女色所迷,昏了頭?」
玄商君對他一如往常的恭敬,卻僅僅只是恭敬,而非順從。他長身玉立,拱手道:「請四帝立下血誓,從此以後,四界允許地脈紫芝來去自由,並將約束四族,不得以任何理由,向離光夜曇和離光青葵復仇。」
一殿沉默。
妖族,半月潭邊。
紫蕪扶著帝嵐絕,繼續趕往下一處水源。夜曇在花樹深處坐下來,拿出《混沌雲圖》,專心翻看。
青葵說:「你不能再看書了。盤古斧碎片的力量,以你目前的修為根本不能駕馭,如今你氣息已亂……」
夜曇不待她說完,就打斷:「我受內傷了,我知道。但是四帝不會乖乖放過我們的,只要他們回過神來一想,就會發現他們自己也有一片盤古斧碎片,要對付我並不難。東丘樞留下這書,就是為了讓我繼續給他們添堵。我怎麼能休息呢?」
青葵說:「夜曇,你有沒有想過……」
她話剛開口,夜曇就說:「我沒有想過,我什麼也沒想過,你也不許想!四帝並不可信,要想活下去,只能靠我們自己!」
她語態堅決,青葵不知該如何勸說。她一時無措,夜曇終於還是心軟了。她說:「只要歸墟還在,花靈就有融合的可能。四帝經東丘樞之亂后,不可能再留下我們這樣的隱患。他們說什麼,你都不要相信!」
她生來多疑,是不可能被說服的。
青葵放棄了。
旁邊,嘲風說:「那你繼續看書,姐夫為你護法。」
夜曇看看青葵,仍不放心,說:「你不要亂跑。四界那一群人說不定正等著抓你呢。」
說罷,她低頭繼續翻閱《混沌雲圖》。
蓬萊絳闕。
四帝仍在僵持。
玄商君右手一掃,他腰間星辰碎片的玉佩漂浮在空中。
離光暘會意,當即刺指取血,滴於其上,率先道:「以離光暘之名,立此血誓,從此以後,離光氏允許地脈紫芝來去自由,並將約束人族,不以任何理由,向離光夜曇和離光青葵復仇。」
有了他一個,其餘三帝無奈,只得紛紛滴血,照此宣誓。
鮮血滴落,水滴凝成實質,星辰碎片紅到刺目。玄商君將其接在手裡,注視許久,五指握緊。
半月潭邊。
夜曇翻看了半本《混沌雲圖》,終於是氣息不順,她借盤古斧碎片之力,逼出一口淤血。胸口雖然暢快了一些,但血脈之中的刺痛難以驅除。
盤古斧碎片對她造成的損傷,遠沒有東丘樞那樣強烈。但是……也並不輕微。
她與青葵沒有融合,盤古斧中的混沌之炁對她同樣有害。並且這種傷害,將隨著她繼續使用盤古斧碎片而日益加重。
東丘樞就是前車之鑒。她知道,卻無可奈何。
青葵用芭蕉葉端了水過來,直接喂到她嘴邊。夜曇看也沒看,張嘴喝了一些,喃喃道:「東丘樞這寫得什麼嘛,含含糊糊的。哪有少典有……」
說到這裡,她愣住。哪有少典有琴手書的註解,清晰明了。連學識低微的她也能輕易看懂。
剩下的話,她沒有說下去。
青葵看見她翻動書頁的手,肌膚泛著微微的紫。她握住那修長的指尖,輕輕吹,彷彿是怕她痛。夜曇倒是滿不在乎,說:「沒受傷,等我適應了魔氣就好了。」
青葵輕抵著她額頭,許久才說:「你需要好好地睡一覺。」
夜曇哪肯睡覺?她說:「不行。四界隨時會追來的。」
可是,四界並沒有追來。也並不會再追來。
青葵捂著她的眼睛,輕聲說:「你必須睡一會兒。夜曇乖。」
眼前的光芒被掩去,世界陷入沉靜。最關心的人在身邊,夜曇嗅著她的氣息,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她輕聲說:「姐姐,我們找個地方躲起來吧?你不是說你想開一間醫館嗎?我有銀子,可以給你開個最大的。什麼葯都有的那種。」
青葵唇角含笑,彷彿真的看到她們遠離了一切紛擾,尋一處桃源,開一家醫館。
她笑道:「好。你想去哪裡呢?」
夜曇閉上眼睛,說:「我……」她想了很多很多地方,卻發現並無一處如意。原來沒了那個人,去哪裡都是無所謂的。她低低地道:「我去哪裡都可以。」
鬧市深山,哪裡都一樣。
她倚著青葵,借她雙手遮掩天光,沉落夢鄉。
嘲風想說話,青葵向他輕輕搖搖頭。她素手伸向腰間,取出一顆明珠,明珠紫光閃爍——正是虹光寶睛。只是如今的它,已不如當初清澈,反而光芒流轉間,現出攝魂的妖冶。
青葵輕輕將它按在夜曇額頭,想起玄商君將它遞給自己時的神情。
「此物名叫虹光寶睛,可讓她暫時沉睡,也可保你二人不會成功融合。」他說這話時,目光凝視著虹光寶睛,明明帶了些哀傷,卻又像是想起什麼舊事,露了個淺淺的笑容。
她不由問:「她會睡到幾時?」
他似乎早已計算過無數次,於是脫口而出:「足夠我重鑄盤古斧。」
泛著紫光的虹光寶睛瞬間嵌進夜曇的額頭,夜曇猛然驚醒,說:「你……」
可她也只能說這一個字。她緊緊握著青葵的袖角,只覺得眼皮沉重無比。青葵捧起她的臉,親吻她的額頭:「謝謝。姐姐已經看到我們的桃花源,我們的草長鶯飛、明月天涯。」
夜曇再如何掙扎,最終還是閉上了眼睛。
少典有琴總是知道她的弱點,所以他的法咒對她,總有奇效。
即使她手握盤古斧碎片,也來不及反抗。夜曇甚至懷疑,哪怕她手上的碎片再加一個,結果也還是一樣。
天界,蓬萊仙島。
正是這個冬天的第二場雪姍姍而來。
嘲風抱著紫脈紫芝和兩片盤古斧進到歸墟。四下無聲,玄商君接過他手中的地脈紫芝,外加另外兩片盤古斧碎片。
嘲風說:「青葵在陪著她。」
玄商君輕輕逗弄地脈紫芝的花葉,說:「嗯。」
嘲風替青葵代話:「青葵說,你的術法,對她很有效。」
玄商君嘴角微揚,目光注視地脈紫芝,如水般溫柔:「我知道。」
玄黃境。
乾坤法祖的煉爐被打開,玄商君將親自煉化三片盤古斧碎片。重鑄盤古斧,這樣的事,從此以後千載億載,都不會再有了。
嘲風當然不能離開。他守在一邊,問:「盤古斧的力量,與歸墟同宗同源。用它消滅歸墟,盤古斧自然也會不復存在。地脈紫芝單靠靈丹和魔丹,能養活嗎?」
他原以為,玄商君會給他一顆定心丸。不料,玄商君說:「不能。」
「什麼?」嘲風愣住。
玄商君說:「如果沒有花靈,可以。但開花之後的地脈紫芝,不能。」
嘲風怒道:「那毀滅歸墟之後,地脈紫芝如何存活?!」
玄商君與他四目相對,許久,他說:「所以,要留下一片。」
嘲風怒氣稍霽,說:「留下一片,剩下兩片能重鑄盤古斧嗎?」
玄商君看著他,微笑搖頭,說:「不能。」『
嘲風差點氣昏:「少典有琴!!」
他快速出手,搶回三片盤古斧碎片。而就在此時,玄商君右手微攏,自袖中取出一物。嘲風一見,頓時愣住——這也是盤古斧碎片!
「這……」他仔細查看,失聲道,「第四片盤古斧碎片!這怎麼可能?」
玄商君說:「上次矇騙東丘樞時,我多煉了一片。可惜,以它的力量,只能以假亂真,並不能成真。」
這一點,嘲風倒是理解,他說:「那你煉它有何用?還有,你必須給地脈紫芝留下一片,否則我絕不允許。」
玄商君走到煉爐旁邊,煉爐還未合下,其下就是千萬丈的南明離火。他說:「我有辦法讓這片碎片成真。」
嘲風將信將疑。
玄商君一抬手,嘲風手中三片盤古斧碎片,便有兩片飛起,直落到他手掌。玄商君將兩片碎片擲入爐中,火光大盛。嘲風握緊手中最後一枚碎片,喃喃道:「我不信。你要真能煉出來,我給你磕三個響頭。」
玄商君將最後一片假的也擲入爐中,悠悠說:「那你最好現在就磕。」
嘲風冷笑,目光卻好奇地打量煉爐。
正在此時,四帝也進來。嘲風忙收好剩餘的那枚盤古斧碎片,站在炎方身後。炎方看見他,自然是沒好臉色,冷哼了一聲。
少典宵衣等人也同時看向煉爐,少典有琴就站在爐口,一一繪製著上古世界最為古老也最為強大的法陣紋路。這法咒是山川,是河流,是火,是水,是世間萬物。
在盤古開天之時,斧頭碎裂,它也缺失了。
而今,有星辰之靈領悟了其中奧義,正逐步重繪。
他繪製的法陣,就那麼密密麻麻,誰也看不懂。但是煉爐之中,三片碎片慢慢融化,漸漸合一。四帝沒有說話,眾人屏住了呼吸,生怕錯過一個眨眼的時間。
無數人的道,在此間靈光乍現。那追逐千生萬世、不可觸摸的,如今就在眼前。
四帝同時盤腿而坐,各自悟道,修為也在這一刻,猛然突破。
嘲風就站在原地,眼前是春澗鳥鳴,也是冰雪皚皚。
這就是道嗎?
而正在此時,他發現玄商君的身影漸漸虛化。
「少典有琴,你!」他指著玄商君,一句話也說不出。玄商君看著自己漸漸透明的手,卻似乎並不奇怪:「吾之修為,不足以重鑄盤古斧。所以……」他看向嘲風,唇角微勾,道:「如果你要磕頭,還是現在就磕吧。」
嘲風猛然明白過來,他的修為不能重鑄盤古斧,所以他要用他的血肉,他的元神去融鑄。
而這一切,只是因為……盤古斧碎片的第三片是假的。形似而神非,並不能真正代替盤古斧碎片的力量。
「你……」嘲風想說什麼,待要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哽咽。他深深吸氣,化去喉間積鬱,淡笑著說:「這不還沒鑄成嗎,不磕。」
玄商君自然沒有糾結於此,他指間法陣越繪越快。嘲風終於忍不住,說:「你就這樣……不告訴她一聲嗎?」
就這樣沉默的隕落,連最愛的人也不作告別嗎?
此時此刻,不應提及那個人,以擾他心神。嘲風知道。果然,玄商君指下微頓,片刻,他輕聲說:「不了。若她知情,我會盼她來看我,又怕她來看我。我會怕她流淚,又怕她無動於衷。我怕她已經幸福,更怕她從此孤獨。吾去之後,你也不必磕頭了。拾吾遺骨,埋在月窩村石屋。我想留在……離她最近的地方。」
他注視煉爐深處,盤古斧碎片融成奇怪的形狀,再無進展。南明離火烈焰衝天,他周圍都是金紅色的碎光。熱浪撩起他的長發,痴絕艷絕。
「有琴!」朦朧中,少典宵衣的呼喊近在耳邊。玄商君沒有抬頭,他已經虛化的身軀微微上前,腳步一錯,倒落爐中。
若這便是結尾,最後一刻,我夢到誰,會有怎樣的對白?大約,我還是會回到那個雪夜,此生最初也是最後的溫存。自此以後,我經寒夜如良辰,我聞風雪皆故人。
在無邊烈焰中,依稀還是那一襲紫衣。那個人向他伸出手,微笑著道:「少典有琴,我們走吧。不要再管什麼歸墟和四界。我們帶著地脈紫芝和最後一片盤古斧碎片,逃到誰也找不到地方。從此隱匿山林,恩愛白頭,可好?」
此言之後,他的道分崩離析,信念皆成廢墟。他握住她的手,隨她而去。
天地四界,不能為離光夜曇而犧牲。但……少典有琴可以。
他的身軀融化在煉爐中,缺失的法陣,由他的元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補齊。少典宵衣噴出一口血來,他衝上前,卻被諸人攔住。
炎方、帝錐等人得此機緣,修為精進。此時眾人注視煉爐,久久無言。
「以炎方之名,立此血誓,從此以後,魔界允許地脈紫芝來去自由,並將約束魔族,不得以任何理由,向離光夜曇和離光青葵復仇。」
「以帝錐之名,立此血誓,從此以後,妖界允許地脈紫芝來去自由,並將約束妖族,不得以任何理由,向離光夜曇和離光青葵復仇。」
……
夜曇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月窩村,石屋。
正是這個冬天的第二場雪。
夜曇沿著白茫茫的小路,來到了屋前。小院里,那個人抱琴而立,一身白衣曳地。風雪吹亂了他的鬢髮,遮住了他的臉,夜曇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怎麼還是會夢見你?」夜曇緩步上前,衣袂掃雪,拖出長長的冷香。而院中,少典有琴就這樣看她漸行漸近。原來,你也在這裡。
可惜,一縷殘識太脆弱,今生無暇久候。
他凝視夜曇,說:「那一日倉促離開,一直不能釋然。」
夜曇微怔,他抬手,星辰碎片的玉佩已經在手。只因四帝血誓,連帶它也變得猩紅。夜曇看了一眼,問:「這是什麼?」
玄商君的聲音顆顆粒粒撫面而來,寒涼如雪:「四帝血誓,有了它,四界將任你來去。」
夜曇有些分不清這真是幻,但她想起來,自己鐵定是睡著了。她問:「是你蠱惑了我姐姐,讓她跟你毀滅歸墟!同情四界、憐憫蒼生的人是她不是我,你何必將此物給我?」
少典有琴目光冰冷,如她初見時那般陌生。他輕聲說:「當然會給你,一夜春情,尚缺酬勞。不是嗎?」
夜曇以為,自己已經不會更生氣了。但是此時此刻,舊事如將融的雪,化去純白,只留下泥濘與污穢。自己團在懷中、以為無瑕的珍物,就這麼被他剝去表皮,只剩一灘腐肉,半枕傷心。
她注視他的眼睛,面前的人,縱然近在眼前,卻也相隔萬里。從此以後,天地雲泥,此生再不得親近。或許是失態了吧,她整理表情,微笑著接過他手中的玉佩。
玉佩更沉了些,她掂了掂,淡笑:「那還挺划算的。玄商君果然是不拖不欠,銀貨兩訖。佩服。」
她轉身而去,腳步踏在雪地里,發出冰雪破碎的聲音。
少典有琴,我還以為那一晚,是很美好的事呢。她的背脊挺得筆直,眼淚卻就此決堤,打落在玉佩上,碎珠四濺。像往事一般破落殘敗。
耳邊風雪不停,少典有琴攤開手心,接了一片雪花,目光追逐,卻沒有挽留。就在玄黃境,玄商君俯身墜落,迎向無邊烈火。
離光夜曇,我的一生,如宇宙星骸,都是塵埃。你在塵埃中盛開。
夜曇沿著面目模糊的小路向前走,沒有回頭。
在她身後,少典有琴化成了石頭。
此時,天界星辰震動如忍痛,一道金光一掃塵世陰霾,垂照四界。
盤古斧橫空出世。
少典宵衣將它握在手中,感受到亘古未有的力量。但他眼中只有悲哀。他轉身,將盤古斧遞給炎方,四界精銳都已齊聚。
少典宵衣看看乾坤法祖,乾坤法祖輕聲道:「陛下,已經準備好了。」
少典宵衣抬起頭,眼中星辰明滅。
耳邊寂靜無聲,乾坤法祖只好問:「神后那邊,是否……」
少典宵衣搖搖頭,說:「霓虹的茶乃是天界一絕,讓她備一壺茶,吾若回來,便過去喝。」
乾坤法祖微微側過臉去,說:「是。」
少典宵衣微微一頓,又說:「也或許回不來。我個人所著法卷,交由遠岫和紫蕪,整理后充入上書囊。個人法寶、丹藥及隨身私物,歸霓虹處置。」他掃視天界諸神,朗聲道:「吾之功德,迴向霓虹上神。此去倘若隕落,神族尊霓虹上神為霓虹天尊,永不違逆。」
……若此生漫漫無涯,我會愛著誰,想要留在誰身邊?
若此刻就是結尾,我眷戀誰,我想跟誰道別?
他掃視人群,給了雪傾心臨別一眼,然後仰首一望,身化萬千星光,向無盡蒼穹而去。
雪傾心就站在遠處,未曾落淚,也未發一言。身為魔妃,她自然不能為了天帝而流露半點傷心。臨行之前,他安頓好他的妻子、兒女,留給她的不過是一些早已折舊的思念。
而她也將站在自己夫君身邊,為魔族傾盡全力。因為她是一個母親,她的兒子,還需要自己和夫君扶持。
歲月無情,各自飄零。當年神息樹下聽曲賞舞的他,已經變成了一代天帝,別人的夫君與父親。
真心會剝蝕,時間摧折了我們愛過的少年。
青葵一直陪著夜曇,直到金光四垂,天際有星辰墜落,光芒鋪散,流星成雨,引得眾星搖曳。青葵盯著那流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玄商君的命星!
他……隕落了。
懷中的人並未清醒,玄商君令她昏睡的時間,正好錯過這最後的一眼道別。萬道流光傾泄,滑過她身邊,而她無知無覺。
直到最後,九星連珠的天象再度成形。她抱著夜曇,就坐在漫天星辰之下。當地脈紫芝被投入歸墟,有莫名的力量與她相連。
她努力想抓緊夜曇,可是夜曇和她一樣,都在融化。
很快,清濁之氣便將她二人吸往一處——正是歸墟。
地脈紫芝是生於混沌的,來自血脈的吸引,無論多少年之後,都不會消彌。夜曇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歸墟。大量紫黑色的魔氣縈繞她,她四下張望,看見青葵也化在無邊清氣之中。
天上星象重現,而她手中,還握著一枚血紅色的玉佩。天上隕鐵打磨,裡面有四帝之血,正是玄商君的私人信物。她四下張望,只見嘲風手握一把斧頭,正凝神站在岸邊。
斧頭上法咒流轉,令人眼花繚亂。待要仔細看去,卻全然無法辨認。夜曇知道,這便是盤古斧了。
可是……她沒有看見那個人。即使這樣的時刻,他也不出現嗎?
她把目光投向青葵,似帶疑問。青葵不用她開口便已經瞭然,她說:「玄商君……他前去逆轉天象了。」
夜曇哦了一聲,假裝自己並不是很關心。
也是。九星連珠,是不會在短時間內連續出現兩次的。他身為星辰之靈,當然可以逆轉天象。夜曇注視著嘲風手中的盤古斧,而炎方、帝錐包括離光暘,四界無數大能皆緊張到手心出汗。
眼看歸墟清濁兩分,天界似成明暗兩極,曠世奇景,卻無人欣賞。原本散溢而出的混沌之炁如同受到召喚,絲絲縷縷,重回歸墟。然後被地脈紫芝分離,化作純粹的清、濁之氣。
眾人注視著嘲風手中的盤古斧——當年盤古開天,也是如此嗎?
嘲風手握盤古斧,四界大能共同施法,在這一刻,所有法力盡注於此斧。嘲風揮動巨斧,用力一斬。剎那之間,天地如被驚動的獸,發出一聲怒吼,江河倒灌,滄海橫流。
而以夜曇和青葵為分界線的清濁之氣,被這巨斧一擊,轟然化開。清氣上升,濁氣下沉。沒有人喝彩,在這樣的巨力面前,神、魔、人、妖,沒有一人能維持意識。
所有人呆立當場,彷彿失去了魂魄。
只有夜曇和青葵還保持清醒。青葵一把拉住夜曇,看看左右,說:「我們成功了?」
夜曇耳朵里還是方才那一聲巨響,她挖了挖耳朵,說:「是他們成功了。我們家都沒了,高興個什麼勁兒?」
看樣子還在生氣,青葵摸摸她的頭,說:「玄……他們留下一片盤古斧碎片,可以讓地脈紫芝繼續生存。」
「真的?」夜曇一臉狐疑。青葵已經趕過去查看離光暘和嘲風的傷情,嘲風手中的盤古斧因為再次開天,已經徹底損毀,消失不見。
夜曇回過頭,看看已經並不存在的歸墟,心中仍然疑惑:「留下一片盤古斧碎片,那他們如何重鑄盤古斧?」
沒有人回答她。除了她和青葵,在場的人,雙耳滴血、雙目難睜,沒有一人完好。
不遠處虹光一閃,卻是霓虹上神趕來。
看見夜曇,她一把扶住她,問:「發生了什麼事?九星連珠的天象,為何會再度重現?還有,有琴的……」她想問,自己長子的命星為何會突然隕落。可是話還沒有出口,乾坤法祖已經打斷她,說:「娘娘,神族傷者眾多,還是先行安置再說吧。」
霓虹上神掃視左右,她身為神后,母儀天界。自然不會臨事慌亂、百無一用。
她迅速檢查身邊的神族,說:「是元神受創,暫時失去了五感。但可以調養恢復。」
說罷,她再顧不得追問事情原尾,令這些神族列隊,後者扶前者肩,返回蓬萊絳闕。乾坤法祖修為深厚,不至於丟失五感,但同樣也感知微弱。
他掃了一眼夜曇,最後只是摸了摸她的頭,終是無言。
歸墟一側,雪傾心受傷也不太重。最後一刻,炎方拼力護住了她。
她坐起來,第一時間已經發現自己目不能視。她並未慌張,輕輕觸摸身側,不期然,摸到最熟悉的紋路。刑天戰紋,是魔尊衣上綉紋的制式。
是他。
雪傾心順著紋路向上,觸到那個人的臉。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把他當作依靠。她與英招明爭暗鬥,萬事只求利己即可。哪還有什麼真心?
可是現在,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人是她的夫君。
多年前只是一個迫於無奈的選擇,多年後,剩下一個不能否認的結果。
她小心地把炎方扶起來,然後觸摸他全身,確定他是否完好。炎方在最後一刻將護身法寶作用於她,自己反而雙耳流血,昏迷不醒。
雪傾心只能以自身魔氣緩緩注入他體內,不一會兒,嘲風也趕過來。他扶起自己的母親,輕聲說:「我來。」
他從小到大一向不著調,可是此刻,聽到他的聲音,雪傾心整個人徹底安下心來。這是她的……家人,在多少年後,不知不覺的,遠遠勝過了那點虛無縹緲的情愛。
霓虹上神經過她身邊,腳步微頓,又緩緩去遠。雪與虹的交匯,在剎那之間,各自遙遠。
歸墟之禍解除,四界卻還在餘殃之中。
大家各自返回,終於不必再擠在小小的一個蓬萊仙島。夜曇和青葵也回到了離光氏。
日晞宮和朝露殿正在打掃,夜曇站在宮門前,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又想到那場細雨。濛濛細雨之中,那個人一身長衣蕭蕭、衣帶飄飄,向她而來。
我怎麼還是會想起他?
夜曇掂了掂手裡血紅的星辰玉佩——情愛兩清,這個人已經仁至義盡。很划算了。
她將玉佩掛在腰間,進到殿中。沒人敢惹她,宮人侍女仍然如避蛇蠍。夜曇習慣了,她徑自鑽出小徑,去到飲月湖。
可這裡根本好不了多少。
她把目光投向淺水,看見少典辣目解開綠袍的系帶,揚手丟進湖裡。他紅色的長發沾了水,柔順地披在雙肩。他緩緩解開中衣的系扣,脫下中衣,輕聲說:「你的第一個願望。」
那一夜皓月當空,奶白色的月光如同精魅,在他光滑的背脊舞動。他白色的中衣在指間轉了個圈,高高飛起,蓋住了她的頭。
夜曇按了按鼻頭,壓下微酸縷縷。她跳到屋脊,聽見那人說:「你一閨閣女子,在陌生男人面前,如此行為不檢,難道不知男女有別?」
她雙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臉:「離光夜曇,你不會是想哭吧?不行不行,你還是想點高興的事吧!」她努力想要找些高興的事,卻發現這一生最高興的事,竟然都是在他身邊。
「夜曇?」院中,青葵的聲音響起。
夜曇深深吸氣,自屋脊跳下去。青葵嚇了一跳,嗔道:「你又爬那麼高,父王看見要罵的!」
「他罵他的,我不聽不就好了?」夜曇吸了吸鼻子,話說得很大聲。青葵卻一眼發覺不對,她問:「你眼圈紅了,父王已經罵過你了?」
夜曇不答,反而調頭進到房中。她說:「以後,你們都不準打擾我。我要專心向學了!」
「專心向學?!」這話說出去,整個離光氏沒一個人相信。
可夜曇真的關起門來,很少出去。她翻出《混沌雲圖》,努力將那個人的影子從腦海抹去。但《混沌雲圖》對她而言,太深奧了。很多地方她都看不懂。
另外的法卷卻偏偏註解清晰,循序漸進,尤其適合文盲。
夜曇翻開捲軸,那個人的字跡工整有力,落筆如刀,連遣詞都很注意準確程度,嚴謹一如他的為人。夜曇輕撫著紙上註解,想象多少年前,他獨坐案前,挑燈看書,偶有感悟,一字一字,寫下修鍊心得。
「少典有琴,可能我真是瘋了吧。」她輕聲嘆氣,「你的法卷這樣清晰,可有註明,要有多久,我才能忘記你?」
離光暘操持著前朝的事,一直擔心夜曇再惹事。可是出乎意料的,她安安靜靜地待在朝露殿,竟然是很少露面。離光暘不放心,悄悄入內探視。發現她真的在努力讀書,眉宇之間,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沉靜。
沉靜到……哀傷。
玄商君的事,自始至終沒有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
她也沒有問。好像關於這個人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大夢。離光暘看得擔心,有意丟了些奇巧的小玩意兒在她院子里,比如望月而歌的石頭、沐雪而舞的樹葉。
若以她從前的心性,只怕早已歡呼著出門玩耍。可是現在,她沒有。
月窩村,石屋。
嘲風將少典有琴的遺骸安葬在此,他添最後一捧土,黃土無言,所以他又坐了很久。
「你這個人……」他倚墳而坐,一壇酒喝到一半,才又輕輕道,「你這個人啊……」
他以酒澆地,天地緘默。
天界,少典宵衣平安返回。雖然逆天改命讓他修為大損,但總算是性命無礙,他閉關療傷,天界一切事務,皆由霓虹上神作主。
相比天界的損失,魔族和妖族要好得多——至少炎方和帝錐的兒子都還活著。
帝錐為了兒媳婦的事兒,向天界獻了不少殷勤。可惜天界少典宵衣重傷,少典有琴隕落,並不是提親的時候。他只能等待時機。
炎方下令處死英招,立雪傾心為魔后。
本是大喜的事兒,可惜當初要求處死地脈紫芝的立場太鮮明,被離光暘當成眼中釘。說什麼也不承認魔妃這檔子事。
魔尊碰了一鼻子灰,好在魔族臉皮厚,他也正絞盡腦汁。
一時之間,四界之間不爭不戰,竟然現出一種奇妙的平衡。
夜曇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窗外的樹綠了又黃,花開了又落。有時候她會仰望天空,天氣好的話,能夠看見玄商君的命星高懸,與她遙遙相望。
有時候窗外積雪盈膝,但很快就會被宮人掃去。
夜曇磕磕絆絆地讀完了《混沌雲圖》,漸漸的,她很少想起他,也很少再做夢。
時間是尖刀,也是良藥。可能,他也已經娶妻了吧,碧穹還是步微月?或者是別的什麼公主貴女。
天后的人選,神族從來不缺。
這一天,是個涼爽的夏夜。
明月高懸,星辰簇擁,人間蛙聲一片。
蠻蠻從外面跳進來,背了一個小小的酒壺。夜曇摘下酒壺,問:「你怎麼來了?」
「今天三殿下被正式立為儲君!」蠻蠻興高采烈,「觀禮的人都有酒喝。這可是好酒,青葵公主讓我給你也帶一壺,我們大家都高興高興!」
「嘲風?」夜曇品了一口酒,熟悉的香醇在唇齒間溢散開來,薰得人連心都枝枝蔓蔓地疼。「九丹金液。」她輕聲嘆氣,突然說:「走,我們也觀禮去。」
「好呀好呀!」蠻蠻拍了拍翅膀,鳥眼都在發光,「你好久都沒出門了。」
夜曇抱著酒壺,說走就走。《混沌雲圖》沒白學,她修為精進,早非當日吳下阿蒙。
所以,晨昏道。
蠻蠻去尋同樣偷溜出來的帝嵐絕了,夜曇卻自己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她落座樽前,沒一個魔族敢質疑。
——她身上魔氣深重,而且看不出修為。如此深藏不露,必是大能。幾個魔族很有眼色地為她倒酒,不但沒有追問她的來歷,還很高興。
不遠處,嘲風身上的刑天戰紋,制式已經大不相同。
炎方由當今魔后雪傾心陪伴,為他戴上冕冠。夜曇喝了一口酒,烈酒入喉,血液都開始滾沸。她身邊,幾個魔族一邊很有眼色地為她斟酒,一邊道:「儲君人選總算是定了,想當初,我們都以為會是二殿下……」
他身邊,另一個魔族趕緊說:「你喝多了不成,大喜的日子,提這個作甚?也不嫌晦氣!」
魔族甲乾笑了幾聲,說:「說得是,我自罰三杯。」
說著話,他開始喝酒。旁邊,另一個魔族道:「我們三殿下這個儲位,那可是名正言順的。想當初,他親自修補蟠龍古印,又奮不顧身,在東丘樞身邊傳遞消息。最後毀滅歸墟的時候,雖然是少典有琴捨身重鑄盤古斧吧,但是持斧斬斷歸墟的,可是我們三殿下……」
他洋洋洒洒誇讚了一大通,夜曇卻只聽見兩個字。
「捨身?」她問,「什麼捨身?」
兩個魔族一同歪頭看她:「捨身啊,玄商君捨身鑄盤古斧,這麼有名的事,你不知道?」二人懷疑的看向她,卻在看到她腰間血紅的星辰玉佩后猛地住了嘴。
——星辰玉佩,四帝之誓。與玄商君重鑄盤古斧同樣有名的事迹。
二魔捂著嘴,調頭逃躥而去。
夜曇抬頭看向無垠夜空:「這不可能!玄商君的命星……」
剎那間,她腦海中如有花火,瞬掠而過。
巨大的盤古頭顱里。
玄商君說:「天狼星距離人間非常遙遠,它的光到達人間,需要八年零六個月。所以你在人間看到的它,其實是八年零六個月以前的它。」
「那它要是隕落了,人間在今後的八年裡也還是能夠看到它?」
「嗯。」
「那你的命星是哪一顆?」
玄商君指向遠方的一顆星星:「它與我命脈相連,吾若身死,它也會隕落墜毀。」
「它離人間也很遠嗎?」
「它的光到達人間,需要千年。」
那個人已經被時間模糊的容顏驟然清晰,彷彿穿透了時間。
夜曇飛撲到嘲風身前,魔族一驚,還以為有刺客。嘲風一把接住她,也愣住,問:「夜曇?你怎麼來了?你姐姐呢?」
他左右觀望,夜曇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她的瞳孔被淚水浸透:「少典有琴是不是死了?」
嘲風微滯,隨即假作不在意,道:「瞎說什麼呢。既然來了,就好好喝酒。」
夜曇盯著他的眼睛,握住他衣袖的手,顫抖如落葉。嘲風想要正視她,可他別過視線,他輕聲說:「他說……要留在離你最近的地方。」
夜曇鬆開他的衣袖,緩緩後退。嘲風不忍看她。
夜曇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魔族,她行經忘川,踏過漫漫彼岸花。
看見那一年夕陽西下,暮色浸染芳草,在忘川撒落一片金紅。
他轉身向遠處行去,踏著滿地斜陽與芳草。一頭紅髮熱烈張狂,凝結了一千七百年的炙熱和孤獨。
「少典辣目。」
「嗯?」
「下次我們還來捅蜂窩好不好?」
「好。」
回憶如潮汐,只有漲落,從不消泯。
月窩村,石屋。
夜曇一路趕來,及至到這裡,卻驟然放慢了腳步。多少年雨水侵蝕,日月風化,這裡已經斑駁不堪。夏季的野草長得快,淹沒至腰。
她撥開亂草,耳邊長風過境,漫天星子穿行,勾勒皆是他的呼吸。
在深草亂樹之中,有個地方很乾凈。
夜曇放慢腳步:「不會的,不會的。」她喃喃如囈語,人卻不由自主地靠過去。石屋的土,儘是碎石粗砂。她用手刨開表面淺淺一層,裡面隱隱仍有餘熱。
「不會的……」她指尖插進土裡,被尖銳的碎片劃破,可並不痛。她越刨越快,用盡全力推開那些粗礪的沙礫和堅利的石頭。
血在泥垢中糾結,她看不見:「不……不要……」
我不要我的星辰,墜落在千年之前,在我茫然不知的時間與地點。
溫度越來越高了,厚厚的土石之下,黑色的隕石餘溫未消。南明離火併沒有完全煉化他,只剩下依稀相似的輪廓。而這麼多年之後,余焰仍未熄滅。
「北方七宿中,有一顆凶星,名叫危月燕。危者,居高而險,因為在北方玄武之尾,如戰場斷後者,凶多吉少。故而此星當值,也被人視為不祥之兆。離光夜曇,以你的資質,早晚會有傲視四界的一天。吾時間不多,大約不能得見。今日吾將它亦賜名危月燕贈你。願你生如星辰一般,在天璀璨,在地從容,擔得起傾慕仰望,經得住黯淡平凡。」
夜曇將他抱在懷裡,過了很久,才發出一聲尖利的呼號。遲來的鈍痛,沒有放過任何人。
在天璀璨,在地從容。
擔得起傾慕仰望,經得住黯淡平凡。
少典有琴,從此以後,我的真心是寸寸潰爛的傷口,腐蝕我鱗甲,凌遲我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