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舊雨重逢
不多時,架在火堆上的羊腿已被烤的吱吱作響,一旁的錫金鐵罐裏濃湯半沸,嗶嗶啵啵地散發著濃香,沫兒神色極為專注,不時攪動罐中的鮮膾,翻轉烤肉,聶宣隻是靜靜笑著,為我撣落肩上的沾塵。而如此安逸的畫麵,我心中卻是無奈和焦慮交替翻攪,隻覺這條道一旦踏入,便要麵對出道以來最最凶險的局麵,偏生現下沒有任何相應的計策,隻能打起百分百的精神,一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恍然間,沫兒將半塊烤熟的羊排遞在我麵前,笑得頗有幾分心花怒放的感覺,“那些皇宮裏的上方玉食,即便是宵夜,也比民間富家的正餐來得豐盛,可偏偏烹飪方法卻同我相差無幾,快嚐嚐吧。”
我斂回幾分心神,隨口調笑道:“如此美味,我可不信有人會抗拒,可白日裏明明還有人說過不要吃你做的東西的!”
聶宣雙手托頸躺在地上,聲音像從牙縫裏蹦出來似的:“不吃不吃,光是看到美人用美食,饞蟲就骨碌碌亂叫,我可不希望剛享用完佳肴,色蟲又想開葷。”
沫兒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瞪著聶宣說不出話來。我狠狠剜他一眼,盛出碗肉湯擱在火堆邊上,“愛女人也是男人與生俱來的本性,沒什麽不光采的,但若像你這樣唐突輕薄,得了便宜還賣乖,可就委實太說不過去了。”
他眼珠賊溜溜一轉,突然翻起身來,“卿非魚,安知魚之樂?”
我冷笑連連,陪著他窮酸,“子非餘,安知餘不知魚之樂?男人好色,已經是放之四海而皆準了,這道理莫非還要我給你再說一遍嗎?”
“好色本也沒什麽不對,食色,性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聶宣色狼嘴臉暴露無遺,一隻狼爪借著夜色掩護,居然想抓我的手,“博愛不是男人的錯, 錯在世上有那麽多值得愛的美人,美人之威力可直比百萬雄兵,城固火炮,嘿嘿,按我的推論,邊關城池委實多餘,隻要一個佳人,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不亦快哉?我不是柳下惠,也不是什麽正人君子,難抵美人誘惑實屬天性,你就乖乖的……哎呦!誰紮我?”說著忽然跳起來,捧著差點被紮出血的手掌不停吹氣。
沫兒橫身擋在我麵前,垂首把玩著掌中梅花鏢,一本正經道:“你既已承認自己是下流痞子,那往後不如我好心多替你散播幾條江湖傳言,便說妙手無影為人體貌嫻麗,口多微辭,又性好色,以至旁行踽僂,又疥且痔,如何?”
聶宣臉色不能說難看,但也絕對好看不到哪裏去,“你們兩個整日同我如膠似漆,此言倘若真流傳到江湖上去,天下人會怎麽看,哪裏還用得著我來提醒?”
我忍笑道:“驚羽仙子在江湖中存有何等惡名,便連三歲孩童亦有耳聞,縱算我名聲有損,可你想想,經此一來,可還有人會將你當作男人來看麽?”
沫兒不知所以地望著我跟聶宣,突然像是領悟了什麽,雙頰竄起一陣誘人緋紅,捂著臉跑了個老遠。
“多少不世英雄被卷入是非之中,便是因鋒芒過露,慘遭人忌……”聶宣若有所思的望著沫兒的背影,聲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語,“但願她能收放自如,斂盡鋒芒才是。”
我斂了眉心,扭頭問道:“沫兒是有些鋒芒必現,但你這話又是什麽意思?”
“沫兒談笑之間媚態橫生,那種醉人的風情卻又不是能從別的女子身上學得來的,你難道不覺得奇怪?”
“你在指什麽?”
“聖主當年在她身上下的苦心不見得比我少,若非前些時日暗返聖教,我還不知道沫兒修習天狐媚功,已有十年以上的光景。”
我沉吟未語,隱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回頭見聶宣霍然起身,抬腳踏上半截枯倒的胡楊,視線在沙海中不停搜尋。
“糟!那丫頭跑哪去了?”
我悚然一驚,忙躍上胡楊四下張望。四周的沙丘經由月澤拂照,由淺黃逐漸變為銀燦燦的霜白,放眼望去,觸目盡是沙磧浩浩,連鳥禽都不見一隻,遑論人跡。
“真不讓人省心!”聶宣自顧自地抱怨兩聲,回眸叮囑道:“你先留在這裏,我去找找看,少時若不見我回來,便在沙丘上分點三堆篝火……”
“不行!”我堅決地打斷他,“你一人去找哪有我們兩人分頭來得快些,再說此地危機四伏,你我各持火把,縱是無意失散也能辨出彼此身在何處!”
聶宣頷首相應,自篝火中挑出一根兒臂粗細的燃薪,縱身躍入夜色之中。
我緊跟著躍下沙丘,發現沫兒離去時的沙印猶自清晰如初,隻是此刻略有風起,十丈以的足跡外已不複再現,這等茫然尋法,簡直無異大海撈針一般。
這念頭剛湧出胸臆,我禁不住打了個冷顫,回身剛走出兩步,驀的,突聽一縷蕭音破空傳來,滿耳實體似的音律恍如傷獸怒嗥,孤鸞悲鳴,聽得人毛發倒堅。我愕然轉身過身來,視線聚焦的瞬息,心跳慢了一拍,但神識卻出乎意料地清醒。
此地方圓幾百裏內黃沙銜天,而煢煢獨立在對麵沙丘上的麗影,卻像是靜香自賞的雪蓮,離絕纖塵,被明月描繪的輪廓在夜色中散發出淡淡的青芒,若非她肋下還攜著一個嬌弱的身影,我簡直懷疑是姑射仙人有意途經此處,向我顯聖。
看著那抹背光的清影,我異常小心的開口:“姑娘身臨此間,莫非隻是好心送回在下走失的妹妹?”
她清清淡淡地轉過頭來,喉中有幾分不甚明顯的笑意,“此番授手之恩,你便隻有留在肺腑深處,待機報答了。”
我俯身作揖,抬頭的當兒,卻見她雪白的裙裳迎風飄卷,自沙丘上躍然而下,襯與身後幕布似的滿月,縱無金縷玉履,卻仿佛素娥臨凡,美得讓人說不出話來。
須臾間,鼻尖忽然透進一抹淡雅怡人的麝香,我身體猛地陷入僵硬,幾乎忘記了抬頭,可仿佛從嗅到芳香的那一刻起,時間便已然凝滯不動。胸臆間登時掠過錯愕、迷茫、驚喜、震動等諸般情緒,臨末又盡歸虛無,不成焦距的視線自月光下頻頻顫栗,卻什麽也融不進眼中。
“羽兒扮作男裝的樣子,倒是比起以往更多了幾分英氣呢。”熟悉的嗓音輕軟空靈,攜著一抹寵溺似的鼻音,猝不及防地攫住了我的心髒。
恍恍惚惚的,我好像聽到一聲輕歎,有些驚覺地抬起視線,發現柯玥那雙純澈如昔的雙眸,正似笑非笑的向我看來,浸了點點清輝的青絲爍銀颯然,一如昨日溫婉清麗,柔美醉人。
我深吸口氣,顫聲道:“這些時日來,你過的可還好嗎?”
柯玥唇角輕勾,抿嘴輕輕笑了起來,“我久經陣場,自然能將自己照顧得很好,倒是你,半月不見,一下子消瘦了好多。”
自打枯葉山莊失散以後,至今已有月餘的光景,此際複又相見,竟覺得有些不大真實,我垂首默然,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有什麽話,不妨回去再說,我在這裏等了十多日,實在有些膩了。”她轉過身,將昏迷不醒的沫兒橫抱在懷中,“至於這女子,雖被嚇得不輕,但有我施救必可好轉,你盡管放心。”
注意到她嘴角的一抹嘲弄,我施施然步下沙丘,好奇道:“適才是怎生回事?”
“不過是幾夥胡人流寇,見到貌美的女子已同禽獸無甚差別,我若放手任其留存世間,隻能算是助紂為虐。”柯玥素眉輕顰,沉聲道:“此女久習魔門天狐媚術已久,好在入魔未深,本性猶存,否則便會淪為喪失心智的殺人工具,為武林帶來的隻有災難而已。”
我點點頭,有意轉移開話題:“司徒霜踐約行事,已將九蓮融雪丸的解藥配方派人送來,而信上所呈的蛛絲馬跡,又遠在西域白沙湖以外,你對此事究竟有何看法?”
柯玥奇異的看著我,眉宇間懾人的銳氣若隱若現,“主上胸藏千般良策,一個便可當得三萬雄兵,此番離間既成,她便隻會安心留待宮中,等著一場好戲上演。”
我沉吟道:“難道司徒霜的主要目標,是要我們與宮主彼此猜忌,司徒霜便注重在挑撥、離間之上。如果她突然起事,借此代替宮主之位,自然會擔心他人心生警覺,是以便趁機消除咱們與她之間的隔閡,再作緊密合作,全力來架空宮主嗎?”
“此刻你我看破個中利弊,已為時晚矣,魔教此番召集百餘名凶邪對我們展開搜捕,便意在能奪回七大寶物,借此重振昔日的雄威,眼下這股威脅固然不容輕視,但咱們最需著手應變的,還是主上與神宮中人。”
我抬眸輕輕瞧向她,歉然道:“宮中內變的事情,我本不該把你也牽扯進來,倘若留居島上,擇日潛逃尚有一絲希望,但此際無疑成了叛徒,罪上加罪,還有那沒有指望的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