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潛伏敵陣
我嗤笑以對,腦子裏,翻來覆去的盡是丹霞派的地形格局,隻待用過飯後再去確認幾遍,一旦形勢再度生變,我自信尚有十足的把握溜之大吉。
胡亂填了個八分飽,屁股還未離座,突聽喀喀兩聲,西側廚廳的鏤花門被推搡開來,一人負手昂然,信步而入,長可及膝的紫色錦褂形製古樸,足蹬烏皮快靴,齊眉處勒著金抹額,年逾四旬,身形瘦削,著裝全然不似丹霞中人,目光俯仰之間,竟比利劍更勝三分。
鄰桌的幾個大漢原本在談話,見他驀一出現,立馬紛紛扔下筷箸站霍然起身,我絲毫不敢多做猶豫,擺出一副恭順姿態,效仿著其餘幾人的樣子,衝他深深施了一禮。
那人目光四顧一圈,筆直趨近幾步,劈頭便問:“那混小子未將惡賊追到?”
我垂首輕應道:“是!”
中年人神色一冷,怒道:“酒囊飯袋,真正氣煞人也!”狠狠一跺足,來回走了兩圈,突又長歎道:“此事他日若傳將出去,教本座往後如何在武林同道麵前立足,唉……你們去吧!”
鄰桌那幾人,始終連大氣都不見喘,此刻如逢大赦,立時悄悄退了下去。我片刻不敢稍待,輕輕一扯大頭衣角,腳還未邁出門檻,突聽那中年人喝道:“慢著!”
我渾身一僵,強抑著心虛轉過身來,垂在腰側的掌心滿布真力,隻待他一有動作,便動用五木之術混淆試聽,一掌力斃此人。
沒想到他根本不睬我,徑直走向大頭,語聲平板依舊,“長眉沒回來?”
“沒有!大哥跟隨門主追敵,隻叫我……”
我搶過話頭,截口道:“大哥讓我們先帶了負傷的弟兄回來,隻管靜候佳音便是。”
“佳音?”那人輕蔑冷笑,嗤鼻道:“你們這幫兔崽子,倒是知道護主,快滾吧!”
我暗中鬆了口氣,不動聲色地退出花廳,少時穿過甬道,澗穀立呈開朗之勢,四下一片清幽祥和,與初進大門時戒備森嚴的景象,又自截然不同。
大頭指著幾幢被竹籬圍合的草廬,悉心囑道:“右首第三間屋子是你的房間,斷崖下的洞窟是本門掌門師祖清修之地,你日後無事可千萬莫要進去。俺住在隔壁,大哥的屋子在咱們前麵,你進去歇會,俺這便給你采些草藥來治傷。”
我不忍拂了他的心意,隻好點頭道謝,看遠方飛澗碎珠濺玉,暈出一抹霓虹般的七彩光耀,霎時間,思緒竟亂糟糟的,不知又飄向了何方。
整個避居深穀的丹霞派,入夜後靜得落針可聞,白日裏飛懸不歇的水瀑,誰知入夜後竟已斷流,間或點綴著陣陣蟬鳴,月澤彷如冰紗般披瀉在淡櫻色的花圃之間,寧謐中更顯出三分清幽。
我隻抱著打發時間的初衷,好整以暇地尋了大頭對弈,白子布局不到十粒,才發覺這呆頭呆腦的愣小子居然是個下棋好手,為了抵消我先手的優勢,居然主動開口要我黑方貼出三又四分之三子。棋到中途,又施用愚形三角戰術,一子解雙征勢,提子開花三十目,反超敗局,端的有板有眼,謀全遠慮至極。不到兩個時辰的功夫,我連著輸了兩局,回頭分析二五侵分,舞劍劫之類的布局,竟然看不出自己究竟輸在哪裏,不免有些膽戰心驚,一抬眼,看到他正端坐在榻上,似是極為興奮,手間落子如飛,目中露出難以言喻的興奮光芒,仿佛酒鬼犯了癮頭,全然無法自禁。
我手中拈著棋子,半響放不下去,隻因這棋路原本簡單,細究卻又透著股子怪異,短短一兩個時辰內想要窺破此中秘密,實是絕無可能,索性直接開口認輸,重新來過。
“這棋道,究竟是誰教你的?”
大頭搓搓手掌,白眼仁翻了幾翻,“俺二叔平日裏性格暴躁的很,便隻有在下棋時才能安下心來,他若無事時便拉著俺下棋,總說什麽,圍棋之道不可隻重棋藝,必須藝、品、理、規、禮,五者兼備,斯謂‘棋道’,俺聽不懂,可下了千百餘局之後,也明白了那麽一丁點兒。”
我讓他先手著棋,勉強平穩下略微焦躁的心緒,又問道:“你二叔還說過什麽?”
他歪頭瞪眼盯著我第一式模仿開局,蹙眉道:“還有啥窮則禁、禁則變、變則通、通則終,與《易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兩者相通。”
扭頭看了一眼天色,我掐指算著距離中秋大會剩下的時日,指間黑子,俱是模仿他先手棋目而落,大頭那張興奮莫名的臉此刻已然變做了苦瓜,著法落子都不再似先前那般流暢,良久良久,突聽他頹然一歎,伸手拂亂了棋盤,委屈道:“不玩了,俺認輸。”
“你再多幾分耐心,倒未必見得會輸。”
“那也不玩了,你這般下棋,跟那些應聲蟲無甚區別,俺被學來學去的,就是……就是難受得緊!”
“你日後若要想尋得對付這棋局的門道,大可用我這無賴的方法跟你二叔走上一局,隻要他心如止水,你勢必能學到一些東西的。”
他低頭收著棋子,咕咚一聲吞下口饞涎,“改日我再求教他老人家……走!咱們喝酒去,俺肚裏酒蟲又犯癮了!”
我詫然抬首,忍不住揶揄:“白日裏已喝了不少,你莫非是屬酒蟲的?”
“餓死事小,饞死事大,俺若一日不喝幾大翁,總覺得渾身都不自在。”他笑得正開心,突聽門外傳來一聲厲喝:“混賬!”
我驚得一個哆嗦,一晃眼,卻見白日裏那自稱本座的中年人徑自推門而入,眯成細縫的眸子頻頻衝大頭身上飆著寒光,不到兩秒鍾的工夫,又骨碌碌一轉,箭一般的落在我臉上,“你小子莫非也變癡了不成,大頭嗜酒成性已有多年,門下無人不知,你怎的說出適才那番話來?”
無暇再去看大頭那邊的情況,我心念微動,點頭哈腰一徑賠笑:“我們二人熬夜下棋,腦力勞動過度,難免有些大腦供血不足,說出些奇怪的話來,自是不可避免的,您老人家萬萬不可當真。”
那人眉心一蹙,奇怪地瞧我幾眼,突地冷哼一聲,冷笑道:“好……好……好!”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嘴角固然在笑,麵上卻盡是嫌厭之色,直看得人心裏發毛。“想我秦中天半生自視甚高,不想門下弟子俱是銀樣蠟頭槍,難成氣候,門中此際上無統禦之才,下無精銳高手,縱然門徒濟濟,也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罷了!”
“師叔……”
那自稱秦中天的男子一拂袍袖,打斷他的的話頭,“本座自追隨師兄以來,門中哪一個不是錚錚的男兒鐵漢,不幸昔年遭逢巨變,以致先祖基業險些毀於一旦,我本不願苟活在世上,但想到凶徒尚未授首伏誅,故而忍辱偷生至今,每一想到當年慘象,便恨不能……”說到此處,切齒之甚猶如雷滾,彷佛口中隨時都會迸出碎齒來,不知怎的,卻無半絲激憤之感,反倒透著無比的淒涼。
他下半句話縱然不說,我也能猜個十之八九,此刻念頭一轉,非但不覺得這人可惡,反倒覺得他說不出的可憐,二十年積怨在胸,門下弟子又難成大器,已委實教英雄男兒頹喪汗顏,他有此感歎,也在情理之中,自會教旁人作聲不得。
正在三人沉默之際,突聽屋外響起一聲呼喝:“大哥回來了!”
我如夢初醒,極力控製著麵部不露出半分異色,略一猶豫,卻見秦中天倏地展動身形,一陣輕微的衣袂帶風聲過後,門外已然響起他焦急的輕叱聲:“如何,可有結果?”
我一個箭步跟了出去,透過濃濃夜色,赫見秦中天正橫檔在一人身前,借著幽暗的燈暈,依稀能辨認出,那頭包紫巾,目露疲色的大漢,正是易容之後的柯玥。
她目光繞著我和大頭飛快一轉,不僅容貌有如莽漢,便連神情舉止、口吻言談也模仿得惟妙惟肖,若非目睹過整個易容的全程,連我也不敢相信這五大三粗的皮囊下,竟會藏著一個嬌滴滴的小美人。
“弟子功力不濟,未能久隨門主尋敵蹤跡,追到途中,門主似是發覺有何不妥之處,便差了弟子先行回來稟告,那二人……”柯玥故作惶恐,俯首道:“狐計委實多端,不惜冒險聯絡麾下爪牙,偽造逃離蹤跡,使得門主半日以來的努力,俱都白費了。”
秦中天變色道:“萬裏此刻在何處?”
“門主事後得知追錯方向,但覺麵上無光,聯絡了分舵的弟兄們連夜追擊,將白日裏參與行動的百餘號兄弟安置在芘縣,片刻也不歇息,又換了快馬,連夜往東追去。”
秦中天拂袖旋身,仰天苦歎道:“賊人故布疑陣,不惜勞師動眾將他引離,定然意在聲東擊西,他吃這一招,卻不知反省,反以愚行贖其過,當真是活的渾渾噩噩,死都死的糊糊塗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