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直言坦白
八月初,天空卻仍是一副陰沉沉的模樣,雨淋淋瀝瀝地在門外下著,攪得人心裏亂糟糟,紊亂如絮。我坐在寢閣的地板上,麵對著碧色的琉璃窗,幾張膚色深淺不一的人皮麵具靜靜地躺在膝上,一個下午的時間,整個人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都在想些什麽。
垂首間,把柯玥送我的竹笛放在頰邊輕輕摩挲,那種久違的清香和苦澀如絲如縷,從笛管的深處擴延上來,忍不住唇抵吹口,化為百囀盈室的清韻嫋嫋飄轉到窗外,最終與簷鈴的滴水聲柔婉相和,融進漫天交織的雨幕中。
突地,空氣中躍動的寂冷被一線喉音擊穿:“怎麽坐在地上?”
我一愣,驚喜地轉過頭去,正好看到柯玥尖細的下巴輕抵過來,烏亮的青絲從眼前傾瀉而下,仿佛兩縷細致的絲緞輕柔傭附在耳際,癢癢的,帶著近似於專屬的依賴味道。
“這些東西不比五木之術,簡直無聊得緊,我縱有再好的耐性,隻怕也快要發瘋了。”
她莞爾淺笑,語聲帶著少有的歉意:“不要生氣,這次就算我錯了,其實吧,這些東西學起來隻要領會了門道,不出三五日,定會使地得心應手,你若總想著心事,不強自把持,隻怕是會傷到自己。”
我幽幽一歎,捧過一縷她輕柔細密的發絲,小心放在掌心嗬護,“之前走得那般匆忙,想必也是宮主的授意了?”
“不錯,我此番離宮行事,亦是多虧宮主籌謀有方,否則絕無可能輕鬆完成這次任務。”
聽柯玥言辭中果然涉及到宮主的密令,我不由肅然起敬,扭頭直直瞧進她眸中。
“如今武林形勢日趨混亂,飛雲堡作為二十年前的武林魁首,意圖借淩絕劍莊滅門一事鼓動正道武林討伐魔教,十日之前首座料敵先機,與楚家大公子互作策應,趁夜一舉將楚浩淩暗中擒殺!次子楚正熊為護其父戰死當場,比起那吃裏扒外的楚正彥,此人倒更像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如今飛雲堡名存實亡,等首座暗中重組新生勢力之後,有楚正彥這枚棋子甘為宮主驅策,我若水神宮已穩居不敗之勢,往後的計劃,自然要比之前順利上許多。”
鋪天蓋地的震驚化作濤天巨浪,猛地擊中心弦,遙想昔日,楚正熊的風采仍似電影般映在眼前,我胸口便像是塞了塊石頭,堵的厲害。“這計劃固然巧妙,可若激發起正道武林同仇敵愾之心,宮主將如何成事?”
柯玥眉間一片沉寂,肅然應道:“你忽略了極為重要的一點,此刻武林中實力最強的飛雲堡已完全落入神宮嚴密控製之下,若對外宣稱楚浩淩是被魔教中人所害,定會煽動起九大門派討伐魔教的決心,這一戰不論誰勝誰敗,神宮都可坐收漁人之利。”
她淡淡瞧我一眼,“宮主思慮長遠,在十大門派中均設有暗探,取巧之法可謂數以萬計,若執意與飛雲堡正麵衝突,隻怕會付出極為慘烈的代價,縱是得勝,也必將元氣大傷,焉能有餘力一統武林?”
我恍然大悟:“看來此事宮主籌謀已久,安排在飛雲堡的暗探隻怕少說也有數十年的光景,否則憑著楚浩淩青雲劍法不俗的造詣,縱然暗中遇襲,也萬無可能會被如此輕易殺死。”
“你的眼力卻有獨到之處,楚浩淩隻怕做夢也未想到,一心想殺他的竟會是自己的枕邊人。”
我不禁一怔,柯玥的提醒像是一根引線,將我當夜在翠雲穀中的記憶又曆曆扯出腦海,記得當時蓉兒曾說過,那個與花明初攜程同行的神秘的女人正是楚浩淩未過門的妻子,隻是萬萬未曾想到,她竟會是若水神宮有意安排在飛雲堡的奸細。
照此說來,莫非花明初也是……
“在想什麽?”
我陡然醒悟過來,牽著柯玥的手急急問道:“弑雨軒的內應莫非便是那位躋十大劍客的花明初嗎?”
她看著我了然的樣子,顯得若有所思,“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如今玉簫神劍早已到手,宮主暫時沒有對弑雨軒出手的想法,花靜旋與此事之中全無半分牽扯,你不用擔心。”
柯玥的話仿佛一線清流,將我紛亂的思路瞬間理清。一顆心稍稍放落的同時,正巧看到她蹙起黛眉,蘊滿疑惑的兩道目光盯在我臉上,亮的有些嚇人。
“霏羽……我覺得,你有點不一樣了。”
心髒不受控製地一跳,我小心翼翼地散落手中烏發,脫口問道:“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她口唇微微翕動幾下,泛著熾熱麝香的吐息噴湧在我頸側,一股酥癢難耐的快感瞬間沿著脊椎一路飆到頭頂,我抽著涼氣忙不迭地縮回脖子,臉上登時燒紅一片,“別!好癢。”
柯玥茫然地瞧我幾眼,語聲中有著幾許難以察覺的悵然,“你的罩門仍在此處,連反應也同以前一模一樣,可為何僅是失憶,習慣卻比起以往相差了這麽多?”
隱然間,穿越以來,那份根深蒂固的堅持終於開始動搖,我小心觀察著她的臉色,試探性地開口:“我若盡實說了,你會信嗎?”
她盈盈一笑,深邃的瞳眸深處激起一抹亮色,“且先說來看看,從小到大,你還沒有什麽事能瞞得住我。”
我勉力扯動幾下嘴角,垂首斂眸,不敢去看她的臉。
“其實,我不是真正的菲羽,但彼此之間卻有太多的牽連,總是能夠很容易的在自己身上找到她的印記。我像是一個被複製得有點走樣的她,很多地方都模糊的像她,但是,本質卻又完全不同。”
柯玥一臉茫然,姣好的黛眉頓時蹙得顰尖,“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
我長舒口氣,抬頭的一瞬終於鼓起勇氣,將埋藏心底近半年的秘密傾吐一盡:“其實我對你撒了謊,我外表雖然是菲羽,可這幅皮囊下的靈魂卻又與她毫無相聯,隻是千年後穿越而來的一縷幽魂,真正的菲羽,此刻早已不在人世。”
費力說完這積壓已久的陰鬱,連呼吸都變得隱隱生疼。柯玥垂著臉,黯淡的燈影下辨不清作何表情,她突地噗哧一笑,隻是喉音固然輕靈動聽,卻有一絲掩飾不住的輕顫。
“我明白,你此刻想必還在怨我當日不告而別……”她抬起頭來,蒼白的唇畔綻出一絲牽強的苦笑,“是了,你之前總是同我說想出去散心,總怨我沒有時間來陪你,明日我便帶你去嶽州城,吃嶽陽樓新創的菜式,聽說那裏的長廚最拿手的菜是珍珠丸子,大蒜鰱魚,我上回吩咐過他們,不管什麽時候都……”
“玥玥!”我輕斥著截斷她的話,一字字道:“霏羽已經死了!死在神宮弟子手中!你若不信,大可去問暮雨劍,去問問醫絕毒聖,昔日傷我的內力掌法正是出自冰魄琉璃功一脈,普天之下除了若水神宮門下高手,江湖中隻怕再也尋不出第二個人來。”
柯玥麵色陷入一片慘淡的青白,幾許淒絕無聲浸滿眼角,空洞的眸子隨著宮燈焰影晃顫著,隻餘下唇瓣在不停地簌簌發抖。
她失神地看我良久,星眸中似有幾許光紋兀自明滅,隨著精致的雙眉略略一挑,突然燃起一抹近乎妖異的碧熒青焰。
我隻覺得腦中“轟”然一聲炸響,頭部寸寸欲裂,恍似有無數火螢在眼前躍動亂舞,一陣強烈的眩暈中,腿腳麻軟得失去控製,登時斜斜歪倒在她懷中,失去最後一絲意識前,隱約聽到柯玥溫柔的聲音湧入耳際,一字一句,充滿了安定人心的力量。
“不管用什麽途經,總有一日,我定會設法醫好你的失憶症……”
醒來時,空氣中充盈著稠密的檀香,額頭涼涼的,覆著塊絲絨羽巾。轉頭一瞥,發現床頭紫檀案上設了香鼎,一抹淡煙嫋嫋滋蔓在榻頂方寸之間,久久未散。
煙絮中濃鬱的藥氣熏得我喉嚨發幹,寢閣四壁宮燈高懸,隔著幔帳,隱約看到清清趴在床沿,身上披了件單薄的翠綢長氅,流雲般的瀑發中,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輕鼾。
我打著哈欠坐起身子,正好看到她忙不迭地撥開紗幔,揉著眼角,從幾上端起一碗熱騰騰的湯藥。
“這是什麽意思?”
“月殿主親自吩咐過,說是少主醒後,務必先把這副藥給喝了。”她翕翕鼻子,眸中惺忪多過清醒,“屬下奉有月殿主嚴令,須得每日按時喂你服藥,喏,您張嘴吧。”
我揉著酸脹的腦袋,也不好拒絕,隻好依言一口口把藥吞入腹中,苦得一陣毗牙咧嘴,好幾次險些忍不住把藥吐回碗中。
稍頃,清清收拾了碗羹,似要打算離去,我如夢初醒,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忍不住盤問:“柯玥此刻在哪裏?她除了讓你照顧我,可還說過其他什麽?”
她不語,纖巧的眉梢略略一挑,似乎略有所指。
經過一個月的相處,我深知此女極為愛財,忙轉身在床頭屜櫃中尋了半響,總算翻出枚嶄新的銀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