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宴無好宴
有幾分不滿他擅做主張,我跟在兩人身後,一路上始終在仔細觀察後山的布局路線,極力印在腦中,早早為之後所有可能突發的變數做起準備,一晃眼,但見中山腹間薄霧縈繞,斷崖盡處,隱隱可見修竹棋布,覆蔭甚為廣袤,翠色中依稀掩映著一座八角涼亭,早先駕車的中年男子垂首侍立在階下,遙遙望見南宮海當先而行,揭開垂落的紗幔,便自侍立在石階下,安靜得不發一語。
菜肴倒算是精細豐盛,略心平氣和一點才曉得留意一下滋味,發現蝦子煮的熟軟,蝦醬的鮮味滲得很透,忍不住咂嘴連連。
“在下自小以嶺南為家,極是喜好魚蝦水鮮,林姑娘口味倒是同我有幾分相似,往後幾日,何妨一道品珍共飲,以待莫兄佳音。”
我知道他指的‘莫兄’正是我日思夜想的莫風,隻是近些時日以來思慮過甚,倒是無意間抵了不少相思之苦,這當兒被觸及隱衷,頓時沒了胃口。
聶宣將我的反應盡收眼底,不複之前的大大咧咧,反倒變得扭捏起來,也不知是存心做戲給對方看,還是又醞釀著什麽鬼把戲。
“此舉怕是不妥,咱們若是時常處在一起,恐怕會引人閑言碎語,姐姐有相好的如意郎君,我可還是光棍一個,日後倘若被幾個長舌的家夥傳出江湖,本姑娘清譽受損,還有誰肯要我?”
我禁不住嗤笑出來,投向他的眼神卻不覺帶了幾分鄙視,南宮海倒不見絲毫尷尬,仍是那副優雅風流的翩翩模樣,“如此說來,倒是在下唐突了,適才出言無狀,這便自罰一杯。”
聶宣鼻子一翹,傲然冷笑道:“是你唐突了我們倆,一杯酒便要打發了事,這筆買賣做的倒真是不錯。”
“聶師妹所言實為在理,倒的確是我的錯了,那在下自罰三杯便是。”南宮海昂首朗笑,舉手間又自斟了兩杯酒,獨自飲盡。
一頓飯吃的頗為輕鬆愉悅,席間聶宣不時插科打諢,沒個正形,倒是南宮海寬宏大量,處處以包容化解尷尬,半點不失君子氣度。
他本人模樣生的俊美灑落,加之舉止穩重,眉宇間鋒銳異常,平日裏瞧了隻覺一派正氣凜然,這當兒經由酒色浸染,竟與記憶中莫風的輪廓重合在一處,不覺引人迷醉,隱隱間,我幾乎忘記自己身處何時何地,隻想如此義無返顧的沉淪下去。
潭州的天是張怨婦臉,隻懂得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的下雨。恍然中輕寒漸起,攜著絲絲寒氣浸入皮膚,固然不甚溫暖,連冷都不給個痛快,隻是一味的在骨髓裏纏綿遊走,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
一絲寒風卷入亭中,刮得紗帳四下漫揚。我從雨聲中回過神來,忍不住搓手暖著掌心,桌上不知何時多了壺新沏的濃茶,香味清淡卻不失馥鬱,暖暖得惹人垂涎。
同坐的兩人倒是怡然自得,繼續閑話品茶,由武林掌故到道學佛法,再從坊間軼事到江湖傳聞,對飲間聊得一片口沫橫飛,無有忌諱,我明白聶宣並非無故閑侃,言辭中多有試探試探之意,南宮海竟出乎意料的消息靈通,談及近來江湖中大小變故,俱是如數家珍,與我們之前到手的情報分毫不差,可見能耐確實不小。
此番前來飛雲堡參加英雄大會,我本意是想引出若水神宮勢力,借此印證之前所有的判斷,途中與南宮海相識純粹算得意外之事,這兩日他有意接近我們,若非借機監視,便必有拉攏之心,礙在此人身份不明,我自然要對他深具戒心才是。
做不做武林盟主我倒是沒多大興趣,目前除了掛心莫風之外,若水宮已然成了我最大的心病,不查清這事的始末詳情,劇毒便始終蟄伏體內,難以盡除,這隱患埋得越久,我越是如鯁在喉,寢食難安。
紗帳四壁上都是密結的水珠,周遭一切都忽然因為模糊而變得陌生,心裏好一陣子驚恐彷徨。
驀地,有雙手陡然突兀的搭在我的肩上,將我從恍惚中喚醒。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惡狠狠瞪向聶宣的方向,反手觸及劍柄,鋪天蓋地的殺意自胸臆間爆漲,一個刺耳的“誰?”字立時迸出喉頭,響徹重崖絕壁。
亭外一陣金鐵鏗然,那鐵塔般的侍衛倏然掀簾衝上台階,數十把明晃晃的飛刀攜在掌間,死死睨向我的眼中赤紅如血,似欲噬人。距離如此之近,我毫不懷疑,若敢再多出半分舉動,絕對會瞬間變成隻刺蝟。
我怔怔的錯愕半響,才恍然發覺南宮海正小心翼翼的抽回手掌,目中關切多過驚疑,一旁聶宣捧著茶杯,怔愣不過片刻,突然動作靈巧地護在我身前,語聲中蘊有一絲明顯的怒意。
“方才她不過是受了驚嚇而已,這位大哥反應如此之大,是想跟我們動手嗎?”
南宮海隨手放落杯盞,拂袖示意那漢子退下,一貫溫和平靜的眉間殊無半分慍色,氣度仍舊雍容,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的樣子。
那漢子目光在我們幾人間來回巡梭,麵色陡然幾變,先是一臉戒備、疑心未除地多瞧了自己主子兩眼,旋即收回掌中兵刃,端著滿臉的莫名其妙,躬身告退。
我抬手輕扯聶宣衣袖,頓覺尷尬,還未找到某個貼切的借口,歉然的話便自口中吐出:“適才多有冒昧,還望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雪若!你沒事吧?”聶宣湊過來大半個身子,探手覆向我的額頭。
“沒什麽大礙,不過是在想些事情,一時走神而已。”
南宮海凝眉瞧我半響,嘴角綻開一絲了然的笑意,“我觀姑娘神思不屬,許是適才提及江湖軼聞,觸動了你何等心事,若不嫌棄,我手頭尚有一副湯頭藥方,頗有鎮心安神之效,可補連日顛簸之心血虧損,對於女兒家滋補養顏更是可見奇效。”
我歉然地搖搖頭,毫不猶豫地拒絕:“適才本是在下無禮在前,此番潭州之行我們二人已然承情在先,若再厚顏貪禮,委實受之有愧,還望公子莫再堅持。”
“在下不過是愛美心切,不忍見姑娘憔悴,故生攀親論交之心,聶師妹一代奇人高徒,武功造詣早已登堂入室,林姑娘單論這幅傾國姿容已是舉世罕見,更何況心思細膩,所負武學更是精妙上乘,來日成就勢必不可小覷。”
我略微有些吃驚,思忖之間,對不久之前的臆測又加深了幾分判斷,“無功受祿,難以心安。”
“這話說得倒是不錯!”聶宣束緊氅袍,扶案離座,“隻可惜我倆胸無大誌,一心隻想遊戲人間,沒什麽心思逐鹿江湖,今日酒足飯飽,此番多承盛情款待,隻有留待改日再謝了,告辭!”
我緊隨而起,掀簾邁下石階,尚未走遠,突聽南宮海自信的笑聲從身後傳來:“此舉與己與彼兩相受益,甚望二位多做幾番考慮。”
循著棧道幾經曲轉,方自穿過山壁重疊的廊廡,聶宣突然停住腳步,回頭間,亮漆漆的黑眸中精芒隱現,“我方才思慮再三,差不多想出了大致計劃。”
此刻穀中飄灑著蒙蒙細雨,愈發襯得薄霧輕絹,如隔淺水濃煙,在被群山環擁的稀薄雲海間,依稀透出幾抹朦朧雨色。
眼前景色固然迷人,我卻沒什麽心思去欣賞。
“之前上山之時,我也曾擬劃過一番,隻是不知跟你的計策有多少出入?”
他饒有興致的搓搓手掌,戲謔的笑容自唇邊溢出,“先別說,讓我來猜猜看,若能推測個八九不離十,那你我便是心有靈犀,往後若遇到凶險,咱們隻需悄然一瞥,便是心意相通,已勝千萬盟誓了,雪若,你說是也不是?”
“我沒心情開玩笑。”
見我一派嚴肅,他收起了調笑的語氣,隻是眸子裏笑意依舊,仍是那副不知死活的樣子,“此間行事非比往常,不得不慎重其事,我已想過好多的計策,但都略有破綻,思來想去,唯有將咱們此行的目的一並兼顧才算得上妙計,如此一石二鳥,豈非最為省心。”
我不覺一陣愕然,心口砰砰跳動,意外之餘,口吻仍自淡然如初,未有絲毫起伏:“接著說下去。”
“這計策謀略,往往同高手切磋一般道理,講究的是搶製先機,出其不意,此前若水神宮幾番製造出事端,俱能輕易得手,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武林平靜已久,正派戒心早已大減,峨眉派弟子被害之事便是典型的栽贓嫁禍,意在轉移正派注意,這正是聲東擊西的意思。”
我點點頭,將之前略顯殘破的線索重新拚合,合理之餘,又不免有些疑惑,“魔教目下尚未覆滅,勢必還有能力同正派一較長短,可你又如何能如此肯定,魔教與此事並無半分相幹呢?”
“魔教經由二十年前那場血戰,早已分崩離析,如今固然餘黨猶存,卻早已名存實亡,不複昔年盛景,此消彼長,十大門派根基雖亦曾減弱不少,但相較以往卻有更進一步的提升,魔教便是實力盡複,也斷然不會在此刻萌生禍亂武林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