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3
三
身後，熟悉而粗重的喘息很清晰。一回頭，就見到了老爺子那張鐵青的臉。
順子一驚，一聲“爸……”，再也沒了下文。
“有身孕的女人最幸福。你看，把長輩都驚動了。”醫生是個中年婦女，檢查完畢收起聽診器，笑吟吟地說，“沒多大事，腹痛是正常的孕期生理現象，注意多吃點含鈣的食品。”
雪點點頭說謝謝，起身看看老爺子的臉色，很尷尬。
“爸，咱到屋外。”順子囁囁嚅嚅地說。
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老爺子甩身出了屋。
屋外的小北扶著母親，在護士一聲“下一位”招呼聲中步入診室，視若無睹更是沒有吭一聲。看來是小北沒能瞞得住離婚的事實，讓她母親急怒攻心舊疾複發。
可現在的情況，與前些時間或更準確地說就在適才，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說什麽？老爺子嘴裏也蹦不出一個字。
在多日不見順子回家，加上小北母親身體不適，積在他胸口的怒火，在得知雪兒懷孕之後，生生憋到了肚子裏。不發火，對診室裏的娘兒倆沒法交代。赤紅白咧地甩個臉子，又覺得對不起雪兒肚子裏的孩子。
窘迫，更狼狽。
他幾乎能想象到，小北和他娘倆心碎的感受。
這孩子學壞了！這樣傷心著，他認為就是順子蓄謀已久的背叛！對！就是背叛！心說，這詞用的再正確不過了。
越發肚子氣鼓鼓地難受，好似一氣灌下了五瓶啤酒，漲的要死。
自認為一輩子沒有做過傷天害理，也沒做什麽對不起人的事。如今，卻被自家小子拖下了水，顏麵盡失！怎麽能在人前抬起頭來？
“你們走吧！”他很吃力地說。
還能咋地？他承認，心裏期盼著有朝一日抱上大胖孫子。就像同齡人那樣，見人就說：這熊孩子忒淘氣，就是不肯在家待。或者是，你瞧瞧你瞧瞧，是不是很像我家小子小時候……
“爸……我真不是故意的。”順子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劃歸到無辜行列。
什麽叫不是故意？孩子都懷上了，再說故意不故意，當你爸是傻子？老爺子瞪大眼珠子就要從嘴裏噴火，眼見的雪兒看過去，又生生給咽了回去。
憋得難受。
揮著手說：“走吧走吧！”
心裏說，你倆再不走，這樣憋下去能把老子我憋死！
雪兒尷尬地笑笑，“伯父，那我們就先走了。這幾天要是不忙，我和順子回……會去看您二老。”
“嗯”了一聲，老爺子點點頭再一次揮揮手，轉身向診室裏看去。說實在話，對這個新兒媳，說不上喜歡也算不上十分討厭。非要跟小北比較比較，還是打心底讚成小北這孩子。
路上，順子問懷孕是什麽時間的事，雪扭頭看向窗外沒有搭腔。準備看望市長老子要準備的禮物，也沒買成。
匆匆回了廠，雪兒“哐當”一聲就摔上了房門。她很生氣，順子跟老爺子解釋時說“我不是故意的”。這算什麽狗屁話？難不成，我雪還逼你結婚不成？更何況，就算是有錯處也是兩個人的事，怎麽非得把他自己給摘出去！
不由得在屋裏衝著房門大喊：懦夫！你就是個敢做不敢當的懦夫！
從未見識過雪兒大喊大叫，曬到門外的順子手足無措，幹瞪著倆眼，心說，我就特麽是自找苦吃。
實際上有多苦？無非是最近常被人甩臉子，多吃了幾次閉門羹而已。
二哈聽到動靜，興衝衝地跑上樓，一準是感覺氣氛不對頭，身子一趴大氣也沒敢出。眼睛盯著順子，打定主意一旦發現不妙就撒腿跑。
而順子還真的在意它趴在地上看熱鬧，扭頭瞪了二哈一眼，嚇得它身子一哆嗦，落荒而逃。
就在上午，挨了他一腳跑下了樓，記憶猶新。
順子一愣，心說，混臭了，就連狗都能聞出味道來。他感覺，周圍的人都不待見自己，已經被孤立。就像是一個另類辜負了整個世界，從而被人拋棄一樣的感覺。
怎麽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他想不明白。隻是感覺有些委屈，找個尋求安慰的人都沒有。垂頭喪氣地下樓，想到車間找小超或是廠長倒倒苦水，又覺得太丟人。直到坐上車那一刻還在猶豫，就這樣的心情去看望市長老爺子，會不會影響到老人家的心情。
路邊的垂楊柳冒出了嫩丫，是那種灰綠相間的顏色，整齊地順著枝條冒出來。
就像是一隻隻小手隨風舞動，撩撥著注視的目光，跳動著不一而足的心。
冷不丁注意到，綠色有些紮眼。或許是從秋到冬那一派灰暗不自覺讓人有些習慣，突然之間冒出來的鮮豔，一時讓人有些不能接受。亦或是，僅限於心情。
停車在路旁，大開的車窗吹進的空氣有了新鮮味道。綠化帶裏的雜草也生出嫩芽，就像順子的心，雜亂無章。
……
市長在電話裏說，你稍等，一會忙完了一起回家看老爺子。
在市委門口，這一等就是半個多鍾頭，在招商局長那冷冰冰的眼神掃過之後，順子心裏越發堵得慌。向打開的車窗外吐了一口唾沫，仍然不解氣。對嬉皮笑臉開車來的東子說，“你那局長是個什麽東西！我特麽招他惹他啦？給老子添堵！”
東子幹笑一聲，說是剛才市長給開了一個小會，局長受批評了心裏不爽。
“他不爽和我有什麽相幹？草！”
看了一眼後視鏡，東子說，市長來了，你們有事忙回頭咱再聊。一腳油門就躥了。
“忘了你開車來的，省的司機跑一趟，搭你的便車吧。”合上車門的市長，打發走司機就上了順子的車，也不去點破上午貓在屋裏不見他那檔子事，“你這臉色不對頭啊！怎麽回事？旅途勞頓還是見我家老爺子心裏不樂意？”
“哪有？剛才招商局長在車裏給我臉色看，我招誰惹誰了。”
“他臉色難看，你跟著難看多沒勁。應該對他笑，越開心越好。”
對啊！有道理！如是想著，順子心情好了很多，扯起嘴角笑了笑。
市長說，“你笑的真難看。”
順子“嗬嗬”著，卻越發把嘴角扯大。
市長又說，“你小子學的真快。”轉而說，“不知雪總跟你講過沒有，市裏準備把你們的企業打造成明新企業。這事，你小子可得上心，給搞砸了那可就成了天大的笑話。市裏承受不起，你小子在人前也抬不起頭來。”
一怔，當然不好意思說是不知這個話茬。
問，明星企業具體能得到怎樣的優惠政策，沒能得到準確答複，卻得到市長一番意味深長的話。
說是，做企業跟做人是一樣的道理，機會不是任何時候都有，得抓住機會更得實實在在，切不可好高騖遠欺上瞞下。又說，人這一輩子最是不能騙人騙自己，秉持一顆感恩的心，整個世界都充滿陽光。
沒到市長這樣的思維層次，順子認為這就是大話空話，唯一心中一動的是個“騙”字。因為上午騙了市長，說是出差在外。
感恩。順子說，“自然不會忘記您的幫助。”
心裏歎了口氣，市長知道順子沒能理解透徹他的意思，“我說的感恩並非你想的那樣。……實際上，我應該感謝你及時讓老爺子脫離危險。”
訕訕一笑，順子沒好意思說當時是形式所逼。
一個走到市長位置的人，跟多少人打過交道無法計算。當然，也不會在意順子有心還是無心，隻要是有一個事實，他順子的的確確在救治老爺子一事上居功甚偉，就夠了！況且，市長絕不是一個忘恩負義之人。
如是，對順子不敢勇於承認，不禁對他的人格看法大打折扣。
隻不過，臉上看不出，嘴上也不說罷了。
“你不用很樂觀，你馬上就有了競爭對手。而且，那個人是你們行業裏有頭有臉的一個人，應該你也認得。”
順子說，“認得。他就是傑子。”
市長點點頭，“雖說他們這一期的投資沒有你們多，可畢竟在這之前就是一個成功的私企，有底蘊是不爭的事實。天下，不是誰一家獨大。所以，你要做好競爭的準備。”
心裏再煩躁也能聽出市長話裏的隱意，明星企業不是一家，成績好賴必然會有一個說法。
顯然，自己這裏成績顯著對市長臉上有光。不然，就是招商局長風光得意。
這樣的事情，不論你接受還是不接受，都是必然存在。就像，上學時你是否是三好學生一樣的比較。成績這東西不是簡單簡單地在題目下寫個解之後，老師就會給你加分。那得有真才實學，那得把正確答案解出來，還得有正確的步驟。
順子想，即便是市長沒有這番話也不會輕易讓他們好過。傑子心圖不軌且詭計多端，與光子和強子倆也是多有仇怨，怎麽說也沒有讓他們騎在頭上風光的理由。
暗暗地咬了一下後牙槽，下決心一定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噯……到了，就是這個小區。”市長說。
“這裏？”入眼，窗戶窄小老式，樓麵斑駁，矮趴趴地隻有五層高。詫異不足以表達順子的表情。“怎麽還有這麽老的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