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誰是幻境
璟華搖頭。
“我不曉得，我隻是感覺，覺得你從前應該不是這樣。應該很可愛，很愛笑。”
阿沫的眼眶似有些潮潤，水光盈盈，但她已很老練，不待淚水滴落，便仰天哈了一聲，先癲狂地笑起來，狠狠道：“我告訴你，我最討厭你這種自以為是的人！以前的我，那是沒腦子！所以才像個白癡一樣天天笑個不停！”
她轉身，大步離開，邊道：“二殿下，不用再來找我。你就好好地開開心心地過下去。我好不好，與你沒有關係。你不是他，你也救不了我！”
“等等！”璟華見她走了，臉色一變，飛身攔在她前頭，“你至少告訴我，他是誰？貞鱗又是什麽？”
阿沫抬頭，眼前這個男人處處如出一轍，自己在他身前，恰好也是到鎖骨的高度。是了，那夜他還吻了自己，連熱吻的感覺都一模一樣，璟華你堪為用心。
她淒淒搖頭，道“沒有貞鱗，是我瞎說的。你走吧，我也想法要離開這裏。”
璟華急道：“你要去哪？我陪你。我是你未婚夫君，我總得和你在一起才是。”
阿沫同情似的望著他，道：“我們這個婚約也是假的，你如果因為這個而良心不安的話，我現在就給你寫個字據，說我自願退婚，你想找哪家的姑娘都沒有關係。”
璟華臉色更白，竟急得咳了起來，咳了一會兒才平息下來，怒道：“你胡說什麽！婚姻之事豈容你兒戲！”
他喘了喘，複又歎了一聲，“況我想同你在一起，也並不是因為這個婚約。沫沫，我喜歡你，很早就喜歡。”
他望了她一眼，見她沒有惱怒，這才又道：“我雖才識得你幾日，但卻像已過了很久。又像是在識得你之前，便早早喜歡了你一樣。
你總是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做那些離經叛道的事情，但我曉得其實你是傷心。沫沫，告訴我是誰害得你如此傷心？我又能做什麽才能讓你開心起來？”
他望著她，眸眼真誠，吐出一串串滾燙的字句，隻灼得她遍體鱗傷，肌膚上仿佛有一個個水皰，還嘶嘶滾著白煙。
她默了許久，終於道：“你不是想曉得什麽是貞鱗嗎？我告訴你。”
——
月上中天，竹林中清風徐曼。
阿沫和璟華坐在那棵紫心竹下，如當年情景重現。
璟華做了個結界，隻放了幾隻螢火蟲進來圍著她和自己。因為她說故事很長，他並不想說到一半便讓無崖子或者貞兒闖進來打擾。
“所以最後你就是在象車上睡著了，然後醒來便在夫子的課堂上？”
“對。”她說故事的時候，哭哭笑笑，好幾次情緒失控到崩潰，都是他抱著她安慰。
“所以你覺得這是個幻境，而我是個假的人？”璟華認真道。
“不然呢？你連貞鱗都沒有，更加談不上什麽胤龍翼，你就像是一個完美的夢。”
阿沫苦笑，“以前我倒是這麽對他說過，我說他這輩子過得太苦，倘若能舒舒服服做個搦管皇子該多好。沒想到，他還真的給我做了。”
璟華道：“為什麽你就那麽肯定他說的一定是對的？沫沫，你有沒有想過，假如那個他才是你的夢呢？隻是你在夫子的課堂上睡著時做的一個夢，而我才是真的呢？”
“怎麽可能？”阿沫搖頭，淒然而笑。
“怎麽不可能？”璟華固執道：“我是胤龍皇子，族內自古以來從未有過貞鱗一說。上古眾神倒是也想過要平衡各種族的力量，但所用之法，並不是砍去胤龍翼，而是令每任天帝都必須娶一個炎龍或蒼龍族的女子為天後，僅此而已。”
“我那天看到了你背後的刺青，紋路很清晰。並不像他，他的神翼已經在打蚩尤的時候毀了，現在背上也隻有那個貞鱗的傷口在。”阿沫淡淡道，“所以我曉得，你並不是他。”
“神翼？”璟華輕笑，“這算什麽神翼，我們胤龍族人個個都有，你去看貞兒背後，他也有。”
“所以我說這個是幻境，和真實世界是不同的。璟華，我必須盡快離開。他應該沒有多少時間，我不想再這裏虛耗下去，我要快快出去，或許還能見他一麵。”她懇求道，“你能幫我麽？”
時隔五百年，她再一次在紫竹下懇求。
他亦再一次微笑允諾，“好，我幫你。”
答得幹脆，卻是焚心之痛。
——
那個故事駭人聽聞。
她就坐在那裏，說著她和自己的事，但又不是自己。
那個自己是威風赫赫的戰神，是四海八荒景仰的天帝，有通天徹地之能，隻手擎天，力挽狂瀾。
可這都不是最令他羨慕的。
他最羨慕的，是那個人竟然和沫沫有那麽多可以回憶的過去。
而他隻認識了她三天。
他不曉得該怎麽說，他雖然說著也許自己才是真的，也許之前的那個他才是夢，但怎麽聽都覺得那個話毫無自信。
他羨慕那個人，如果陪著她曆經風雨坎坷的男人是自己，該多好。
如果她愛上的人是自己，該多好。
——
“他的這個幻境做得很真。”
阿沫道，“任何幻境都有邊界，幻境裏的一草一木都是製造者用心搭建出來的，還有環境中的人，你們的思想，也都是他給灌輸的。
所以隻要到達那個邊界，或者找出某個漏洞來，就可以突破幻境。我們那裏都是這麽做的。”
“可這幾天我走了很遠，從陸地，從海裏，走了八百裏仍舊沒看到邊界，所有地形位置的擺放都和我印象中的一模一樣。”
她苦笑，“沒辦法，他實在太聰明。想抓住他的漏洞，幾乎沒有可能。”
璟華想了想道，“我不太出門，但我曉得莫說八百裏，從這裏去九重天上都不會有阻礙。
沫沫，你說的那個世界與這裏有諸多不同。但我若是做幻境，幻境中人是不可用法術的。而我們分明是可以用的。”
阿沫點頭道：“對，你做的那個結界還在。這裏是可以用法術的。”
璟華道：“所以，會不會這裏根本不是幻境，或者說不是我們平時所說的幻境？”
“那是什麽？”
璟華難以回答，若讓他自己來說，他根本不可能會承認自己是個假的人，這世界是一片虛無。但她偏執得地有板有眼，逼得他無法。
“也許是你那個世界的一個分身。就像我們做分身法，這種法術若用得高深了，不單可以做出自己的分身，還能做出一整個世界來。當然我沒試過，不過理論上感覺應該行得通。”
“分身的世界？阿沫驚道。
“嗯，我隻是猜想。你說他快死了，又說是他造出的這個完美世界。但如果真的是幻境的話，一旦他魂魄隕滅了，那這個幻境也一同覆滅了，其實沒什麽意義。”
阿沫一顆心登的又沉了下去。
他的話沒錯，她本來一直僥幸的是，幻境還在，說明他暫時無恙，但照眼前這個璟華的說法，有可能她還沉淪於這個世界中，而他已生死未卜。
“分身的話，即便他死了，這個世界就還是能運轉下去麽？”
“這要看製作者的法力和念力了。如果足夠強，在真身不複存在後，單靠念力也是可以維持很長一段時間的。”
璟華說完，又輕輕歎了一聲，“在你心裏，我就真的隻是個靠念力維持的人麽？我縱然不如他，但好歹……好歹也……唉！”
可惜他這幾句，阿沫根本未曾留意，隻不住在原地走來走去，急道：“那我更得快走！璟華，你幫幫我想想！你若是他，會把那個突破的法眼放在哪裏？我要怎麽樣才能出去？”
璟華的胸口漫過一陣刺痛。
他靠著一棵紫竹，靜靜地望著她， 那揮之不去的疼痛絞得他快要窒息。
如果我是他……
如果我是他就好了，我寧可去經曆你說的那些苦難，換和你在一起。
“啊，璟華，你怎麽了？”她終於發現他的異樣，朝他奔了過來。
“沫沫，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打破這個世界……”他蒼白著臉，朝她勉力微笑。
“我便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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