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天煞
玹華對璟華說了最近的朝綱,這才知道原來如此異象不止在月氏國有,九州各地,成百上千!
出乎玹華的意料,璟華並沒有太大的吃驚。他隻是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後請玹華帶著阿沫去嘉佑宮用晚膳,他自己則留在望星閣,閉關靜思。
是的,他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好理一下思路,然後再籌劃出一個應對之策。
這是他以前在兵部的時候就形成的本能,處境越是凶險,敵人越是難以戰勝,他就越是鎮定,他需要通盤的考慮,謀定而後動。
所以,當玹華告訴他,九州異象遍生的時候,他反而有一種懸著的心終於墜下的感覺。
這就是了。
是他的天煞大劫到了!——
當時在菩提鎮他和大哥都以為那個天煞劫指的是他替琛華受九轟雷刑,以為全身龍骨都斷了,筋脈肺腑悉數毀了,已經是天煞大劫。
他挺過來了,這劫便算是應了。
原來不是。
看大哥的神情,似乎也清楚這點。現在想想也是,既是胤龍族的大劫,以他為罪魁禍首,卻怎麽可能隻落在他一個人身上?倒是現在這樣九州遍生異象的看上去比較像曆劫的樣子。
隻是他依舊瞞著阿沫。這是他的天煞大劫,也是他們胤龍族的劫難,沒必要將沫沫拖進來!更何況,從認識起,她就不停地再為自己擔心,也該夠了!
璟華在書案前坐下來,揉了揉脹痛的額角,將目前所掌握的訊息先進行一遍梳理。
第一,旱情。從張天師的奏稟上看,九州大地上,有許多類似福臨村這樣的地方,一些原本水源充足之地突然出現旱情。而這些地區,降雨都極為正常,可以排除蒼龍水係未及時布雨的原因。
第二,失蹤。圍繞這些旱情的發生,周邊不出十裏內必有人畜突然失蹤。通常是整個村落完全消失。然而,七年後這些人又都毫發無損地回來,並且記憶全都停留失蹤前。中間七年,全部空白。
第三,同步。旱情與失蹤同時發生,同時結束,兩者必有關聯。那些看上去仿佛被土地吸幹的水,重新汩汩冒上來的時候,那些失蹤的人也同時回來,保持著失蹤前的最後一刻狀態。再放大來看,九州雖有數百樁奇異事件發生,但大約都發生於同時,也終止於同時。
第四,遍布。最初步的估計,目前涉及到失蹤的人口應該有數萬人,天南地北,男女老少都有。他已經請大哥幫忙去查點那些失蹤人口的具體數目,以及出現旱情的具體地點,希望能從中串出一條規律,得到更精確的線索。
第五,父君。在這上萬人中,竟然能有一人能與父君長得如此相像!而且還偏偏讓他於萬水千山、茫茫人海中有緣遇到!這絕不是一句巧合就能令人信服的!絕對是有人刻意為之!
從這份刻意裏,能分析出兩個問題。
第一,不管對方是誰,都已經下了戰書,明明白白告訴自己,他來了!而他的目標就是你!
第二,他很了解自己,知道父君是自己致命軟肋,甚至可能比沫沫他們都更了解自己。他知道,隻要打出這張牌,自己必輸無疑。
但顯然,這並不是他的底牌,這隻是他的一個警告,用來試探自己實力,甚至連秋歲寒可能都毫不知情。
自己卻已經敗下陣來。
胸口又有點悶痛。
璟華蹙了蹙眉,按著胸口,輕輕咳了幾聲。
喉間隱隱翻起一絲熟悉血腥味。
今日的戾氣突如其來的增多,縱然自己修為深厚,而最近身體情況捉襟見肘,再強行去化解,確實是逞強了。
但適逢胤龍族大劫,他不想讓大哥對自己有一絲的擔心。他想讓大哥知道,隻要他擁有胤龍翼一天,族內就能太平,因為他無可戰勝!
這半年其實都控製得不錯,由於要大婚,他一直都不敢怠慢。每日裏吃藥勤快,又沒什麽要操心的事。
就像大哥說的,他過得像個舒坦的大少爺,心疾幾乎都沒發作過,令他在妙沅跟前很是抬得起頭來。
但昨天一見秋歲寒,卻立馬叫他現了形。
璟華苦笑,盡管還不知這個天煞大劫接下來還會有什麽令他好看的,但毫無疑問,第一回合,他已輸了。
秋歲寒這步棋用得好,殺得他毫無還手之力。明知不是他,一遍遍警告自己,心裏卻聽不進去。
可用這步棋的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他的天煞大劫到底又是指什麽呢?
手中訊息看似眾多,但全都撲朔迷離,雜亂無章。
他裝病是借口,其實還是想留下來,多看看那個人。但卻又看不得,弄得自己狼狽不堪。
其實他就是不花這個力氣也能判斷出,這些失蹤的人們,其本身都並不知道自己曾經曆過什麽。就像秋歲寒,隻以為自己在魯花鎮上呆了一夜而已。
換句話說,他們那七年的記憶全部被掠奪。
他們去了哪裏?七年裏又幹了什麽?那個可怕的對手處心積慮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麽?
這一路查下去,好像得不出什麽明顯的結論。
如果換個角度來思考呢?
究竟是要啟動什麽樣的法陣,需要同時集結如此大量的水,各種各樣的凡人,以及七年的時間?
璟華捏了捏眉心,閉眸思索了一會兒,似乎一時也想不出來。
在一些邪惡的禁術裏,是需要用到祭祀數千人的,但現在這些人並沒有死,而是又好端端地回來了。
如此說來,是不是該好好確認下這些人,七年前後到底有沒有區別?
璟華暗歎口氣,覺得自己倉促而回還是失策了。若盯著那個鎮子,也許能從接下來的日常中捕捉到一些蛛絲馬跡。
事不宜遲,立馬就請大哥去那個鎮上破析剩餘的線索,而自己則和沫沫去昆侖墟,將誇父的封印解除。
本來還沒那麽急,但如果真的是胤龍族的大劫難,那誇父身為如今唯一還活著的上古神,或許會知道一些內情也不可知。貞鱗會泄露靈力的事,就是他第一個告訴自己的,也許他還能告訴自己先祖遺言外一些不為人知的細節。
璟華無意間抬眸,窗外已經完全的黑了。
九重天的月又大又冷,淡漠地掛在廣寒宮口,播撒著滲滲的清輝。
不早了,沫沫還在嘉佑宮裏,該去接她了。
他急急忙忙起身,未防備腿上一軟,竟栽倒在地上。
幸好這裏沒有旁人,他狼狽地在地上坐了一會兒,等兩條腿慢慢恢複知覺,這才扶著桌案勉強起身。
璟華暗暗心驚。
不過才幾天,身體竟然急轉而下到如此地步!今日戾氣暴增又耗費了大量靈力,若不是如此,即便最近毒發得頻繁,也不至於一下潰敗至此。
腦中驀然靈光一閃,似乎捕捉到一個極有用的訊息!可那個念頭還來不及跳出來,軒轅広最後一次佝僂著背,對他說話的樣子又強行浮現至眼前!
父君說,以他的修為要日夜與天地戾氣抗衡,很是吃力,所以才想得到胤龍翼的加持,否則他也是朝不保夕。
隻一瞬,璟華已遍布冷汗涔涔!
軒轅璟華,你的父君沒有說謊!
他確實是撐不下去了,逼不得已才想要那對胤龍翼的!
何況,他才是天帝,那對神翼本來就該是他的!
這些念頭被強塞入腦,令他從頭到腳都如被冰水灌頂,刺痛麻木,沒一絲力氣。剛站起來的身子,因腳下虛軟,竟又直直跪倒在地上。
胸口叫囂著,劇烈起伏,他緊壓住心髒,感覺每一口呼吸都艱難異常。
在那個先祖遺跡中,他親眼看著父君違背承諾,對大哥和沫沫下手,這讓他說服自己,最後向父君反戈是對的。父君不僅會傷害自己,也會傷害所有阻礙他的人。
每當被弑父的痛苦折磨到無法喘息的時候,他就咬著牙反複對自己說,父君是個自私、貪婪之人,自己弑父是對的,是保護了大哥、沫沫和沅姐姐。
但如今看來,並不是。
如此堆積如山的戾氣,連自己都應接不暇,更何況年邁的父君?
他也許,真的是不得已。
可自己卻殺了他。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做得好,大哥的二弟,沫沫的璟華終於活下來了!甚至那些朝臣們在換了一個天帝之後,依舊三跪九叩,陛下叫得起勁。
名正言順,理直氣壯。
但其實,自己和從前坐在同一個位置的父君又有什麽區別?
都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殺了對方!
閣外遠遠傳來腳步聲,和阿沫清脆脆的呼喚:“璟華,璟華!你還在裏頭嗎?我來接你了!”
——
璟華聽著那溫柔輕喚,心髒又是猛地一縮!
不不,等一等!有個東西,有個很重要的東西,就快要想起來了!
別再去想父君,快把那件事給想起來!
璟華緊咬著唇,蒼白薄唇上已見血色,他拚命按住自己毫無章法、劇烈起伏的心口,艱難思考著。
該死!明明就想起來了的,卻偏在這時候又發作,痛得不隻是胸腔,甚至連腦子也鈍住了,不肯再轉!
他強迫自己調整淩亂的呼吸,理智點!軒轅璟華,把那些沒用的破情緒都給我收起來!你殺也殺了,現在懺悔,於事無補!
受不住的話,就把腦子和身體分開來!給我好好想一想!
在那之前……那個一瞬而飄過的念頭是什麽?
父君……胤龍翼……對抗戾氣……
對!是戾氣!
璟華腦中陡然清明!
父君說謊了!以前根本沒有那麽濃重的戾氣,父君的時候沒有,自己登基三年來也從來沒有!
這戾氣是伴隨著旱情緩解,失蹤人口回來後才開始的!
那暴增的戾氣,便是人界第六個異象!
他長出了一口氣,竟一下癱軟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