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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二)裝病

  大丫找了村裏最好的一座宅子,著屋主立刻卷鋪蓋滾蛋,將屋子騰出來招待貴賓。


  從晚膳開始,璟華就一直低咳不斷。


  “璟華,你沒事吧?”阿沫望著他蒼白的臉色,著實擔心。


  “沒事,不過水土不服,嗓子便嗆著了。”


  “水土不服?那不如今晚就離開吧,我去和那個村長說一下。今晚走和明早走,其實也沒什麽區別。”


  “不用。”璟華捂著嘴咳道,“你都已答應了人家,何必再出爾反爾。她現在將我們當做恩人一般,不可太過高傲,拂了人家的好意。”


  “好吧,那你早些休息吧。”阿沫拖他上床,又去解他的外衫,寒涼的體溫讓她嚇了一跳。


  阿沫爬到他邊上,緊緊抱住他為他取暖,愁道:“我說你啊,不會又要生病了吧?”


  璟華笑笑,伸出手臂來給她枕著,輕輕道:“不會。我是陪妻主大人出來玩的,怎麽敢這麽拖後腿?”


  阿沫點了他一下鼻子,嬌嗔道:“你知道就好。”


  他輕輕咳著,沒有再接口,屋裏便沉默了片刻。


  阿沫先打破了沉寂,“璟華。”


  “嗯?”


  “那個秋歲寒,你說他到底是什麽人?”


  璟華又是沉默,片刻後啞啞道:“他是,秋笛的父親,一個江湖郎中。”


  阿沫跟著“嗯”了一聲,似乎想讓自己也再肯定一下。


  但未過片刻,她還是忍不住了,翻了個身,麵對著他道:“可是除了這個呢?你不覺得也太巧合了嗎?”


  她咬唇道,直直地注視著他。


  “不然呢?”璟華淡淡道,他的表情向來無懈可擊。


  “我們神族,死了就是死了。三魂七魄化為飛灰,從無輪回一說。何況父君死於三年前,就算轉世的話,這個秋歲寒也已經五十多了,時間上也對不起來。”


  璟華的聲音幹淨透明,除了因咳嗽而引起的低啞外,無一絲破綻。


  “所以你肯定,他隻是一個普通凡人?”阿沫追根刨地,“我不是故意要詆毀他,我隻是想提醒你,莫因為他的容貌,對他放鬆警惕。要知道,便是孿生兄弟,都不可能如此相像,而且茫茫人海,他又偏要出現在你麵前,故意來和你結識。”


  “這福臨村是我自己要來的,而且在我來之前,他和秋笛就已經在了。”璟華的聲音有些疲弱,中間隔了幾次低咳。


  他已經情不自禁地開始維護那個秋歲寒,就像阿沫情不自禁地會排斥秋歲寒。


  “可我總覺得……”


  一陣劇咳阻斷了她的不依不饒,她替他拍背順氣,卻被他輕輕推開。


  “咳咳咳咳……”他的麵色比先前更蒼白許多,好不容易養出來的淺淺紅潤被迅速逼退。


  “璟華,你要不要緊?”阿沫被他弄得緊張起來,“我帶了蛇莓果的,你要不要先服幾顆?”


  “不用。”他終於止住了長咳,胸口仍劇烈起伏著,喘息道:“先睡吧,我……有點倦。”


  但阿沫並沒能睡上多久。


  才一個多時辰,璟華的身體已經從先前的寒涼如玉,到現在的滾燙逼人。


  “璟華,你醒醒。我現在就帶你回家,去找沅姐姐。”阿沫麻利地穿戴起來,現在是夜半,村人都睡得熟,即便就在屋子門口騰雲 ,也不見得會有人發現。


  “不用。不過是小病……咳咳,燒退了就好了。”他燒得眼睛都有些紅了,翕動著幹裂的薄唇道。


  “大病小病這得沅姐姐說了才能算數,你燒成這樣,我還拖著你在外頭玩,回頭被她知道,肯定劈死我!”


  “我真的……咳咳,真的沒事。”璟華仍倔強著,“答應了陪你出來玩的,中途回去才叫掃興。”


  他勉強睜著充血的眼眸,絕世容顏憔悴如紙,微弱道:“沫沫若不放心,就去……去秋大夫那裏替我抓副藥,喝了興許就沒事了。”


  阿沫本來急吼吼穿鞋的手突然一滯。


  她騰地跳起來,站在璟華床頭,居高臨下,麵罩寒霜!

  “軒轅璟華,你裝病!”


  璟華趕緊“噓”了一聲,輕聲道:“我哪裏裝了,我是真的……”


  “你是真的在裝!”阿沫咬著唇,恨恨道:“你是覺得我過得太舒坦了是不是?要這樣嚇我!”


  璟華苦笑一聲,終於道:“不是要嚇你,可是真的太巧。不仔細查一查,我不放心。”
——

  秋大夫人甚好,聽說璟公子突染急症,立刻披衣起床,背了藥箱過來。


  “公子身子本來就弱,心肺間似有痼疾久治不愈,如今又外感風寒,這才高燒不退。”秋歲寒雖然是凡間的大夫,幾句話倒也說中個七七八八。


  “有勞秋大夫,還請開個方子,天亮了我好去鎮上抓藥。”阿沫客氣道。


  秋歲寒迅速寫了一張藥方,交給阿沫時,卻鄭重道:“在下醫術粗淺,這張方子也隻是令公子暫時退燒而已。公子如此年輕,還望姑娘將來能好好請位名醫,為他調理才是。”


  此時天已露白,璟華麵色潮紅,兀自昏睡不醒。


  阿沫動身去鄰鎮抓藥,秋歲寒見她麵露難色,知道她是不放心璟華一個人昏睡,便自告奮勇留下來。


  秋歲寒雖是男人,但因為獨自撫養秋笛,照顧起人來也頗仔細,擰了塊濕巾替璟華擦拭他滾燙的額頭。


  不知是不是病著難受,璟華在床上一直輾轉,呼吸急促,蒼白起皮的薄唇輕輕翕動,來回吐著幾個破碎的字節。


  “父親……父親……”


  秋歲寒湊著頭聽了一會兒,又搖搖頭,輕輕歎了口氣。


  這璟公子多半也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否則身子虛弱成這樣,家裏雙親怎麽會讓他出門?


  他燒得厲害,那塊用井水浸涼的濕巾,不一會兒就變熱了。秋歲寒又搓了一把涼水,回來的時候,發現璟華已經睜開了眼眸,正定定地望著門外。


  “璟公子醒了?”秋歲寒忙奔到他床邊。


  璟華喘息了兩聲,虛弱道:“有勞秋大夫,我娘子呢?”


  “公子病得厲害,姑娘天不亮便替你去鎮上抓藥去了。”


  璟華點點頭,虛弱地半靠在床頭,“我沒事,秋笛還小,秋大夫還是早些回去吧。”


  “哦,笛兒曉得的,若醒了,發現我不在家裏,會挨家挨戶來找我。璟公子,我看你昨晚也粒米未進,要不我去熬點稀粥給你?”


  璟華搖搖頭,剛要說“不用”,話到嘴邊卻變成“有勞。”


  秋歲寒似是十分高興他有胃口,答應一聲,便快跑了出去。


  他的背影也和父君好像。


  璟華喟然一歎,重重地向後靠去。
——

  他是裝病,所以他並未真的昏迷。他並未真的昏迷,所以聽到了秋歲寒是怎麽跟阿沫關照說,要她請個高明的大夫為自己調理身體,又怎麽主動提出說,這樣的高燒必須有個人留在身邊照顧,否則極容易出事。


  他絞了濕巾細心地擦拭,想為自己降溫,他雀躍地出去為自己熬粥。


  他甚至聽到了自己的夢中囈語,輕輕歎息。


  這是他從不敢奢望的慈父親情,他從小纏綿病榻,父君卻從未親手照顧湯藥。到得後來,他盼得煩了,開始討厭自己不爭氣的身體,開始在每次生病的時候告訴自己,這並沒什麽難受,無需父君特地垂憐。


  可如今這些溫暖和照顧,竟在一個陌生人的身上得到了!他躲在被中,瑟瑟發抖,軟弱地想把那個凡人就當做是父君,把那些溫柔細致,歎息擔憂就當做是父君對他遲來的愛。


  半刻就好。


  隻消這半刻,待喝了那碗粥,我再查他。


  他無力地半靠在床上,緊按胸口,對自己道。


  如今的臉色又是紙一般白,卻不是裝的。


  已經有整整半年都沒有發作過了。雖然妙沅提醒過他莫掉以輕心,但他卻不信。


  他覺得既然筋骨可以重生,那腑髒間的舊創說不定也愈合了。最近一直都控製得那麽好,若不是妙沅拉下臉來,他出門幾乎都不想帶藥。


  可現在,那個血洞又明目張膽地出來作祟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擴大,將疼痛蔓延到全身每一寸關節裏,宛如淩遲。


  “秋歲寒,你……到底是誰!”他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手緊捂著心口,直至指節發白。


  璟華咬緊蒼白的唇,心頭的絞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劇烈,他覺得自己幾乎就要把持不住,屈服在那強烈而溫柔的意念之下。


  不不不,清醒一點!軒轅璟華,快清醒一點!

  他一遍遍提醒自己道,他是秋水寒,不是父君!你是在裝病,為了要查清楚這個人的底細!

  可為什麽腦袋卻仿佛真的給寒熱燒得昏了,怎麽都聽不進去?


  秋歲寒殷勤友善的容顏總是和另一個一模一樣的麵孔重疊在一起。


  那個人冷著臉,一會兒道:“璟兒,你還在等什麽?”


  一會兒又說,“璟兒,你要像你母妃一樣,深明大義,慷慨赴死!”


  那樣一張麵孔和聲音在腦海中不斷翻滾,上演了一遍又一遍!每說一個字,就像又一把尖刀戳在他脆弱不堪的心上,順著那個血洞,再掏空、再掏大一點。


  心髒又一陣劇烈猛縮,他終於趴在床頭,低低地呻吟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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