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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後悔

  璟華不知是不是真的睡了,那間屋子裏又重新關閉得緊緊的,裏麵一團漆黑。


  若非必要,玹華也盡量不去打擾他。他明白,他的二弟就剩最後這麽一點空間,一點自尊,別再逼他了。


  還在雲夢澤的時候,玹華就知道,如果璟華還能活,那他的救星不是妙沅,甚至都不是什麽胤龍翼,而是這個叫阿沫的小姑娘。


  而現在,他把自己關在那個黑暗裏麵,把阿沫趕走,那他一個人又還能撐多久?又或者說,他雖然活著,但不過就是一個空的殘破的驅殼而已。


  “我很擔心璟華現在的狀態。”妙沅道,“之前不管怎樣,他都還是積極的。刻苦地練習,認真地吃飯、吃藥,即便吃不下去,也會強逼著自己吃下去。


  那時候我還暗自高興,如果照這樣的話,即便三年裏好不了,但過個百八十年的,興許真的能站起來也說不定。可如果像現在這樣,我覺得……我覺得他撐不了多久。”


  “我知道,阿沅。我不會就讓二弟這樣消沉下去的。我來想辦法,阿沅,我來想辦法。”玹華拍拍她,歎道,“隻是二弟他,真的再無法痊愈了嗎?”


  妙沅道:“璟華的龍筋龍骨是被天雷劈斷的,不像別的接上就行了,腑髒也是支離破碎,這些傷害都是根本就是無藥可醫的。


  就算他有胤龍翼護身,但也隻能保證他不死。要像他說的,三年內就能重新站起來,我當時就說過,幾乎沒有可能。”


  玹華歎道:“二弟死咬著三年內要好起來,無非也就是為了和阿沫姑娘那紙婚約。他向來那麽驕傲的性子,若是要他像現在這樣坐著個輪椅去迎花轎,還要被四海八荒的人都瞧在眼裏,那是寧可死了都不肯的。”


  “那當初又何必逞強,去替琛華受什麽雷刑呢?”妙沅忿忿道:“那種人本來就是惡有惡報!”


  “二弟他太慈悲,又太固執,就像當年母妃一樣,我當時都沒有勸他,因為我知道根本勸不住。”


  “可他自己也後悔了,不是嗎?”妙沅眸眼淒迷,“他今天自己說的,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他寧可……”


  “阿沅,那隻是他說說罷了。”


  玹華打斷她,語聲低沉艱澀,“他今天說後悔,是因為以他的自尊沒法再去麵對阿沫。


  但反過來,倘若當時不救琛華,他和阿沫倒是雙雙對對了,卻看到蒄瑤的孩子一生下來就沒了父親,你覺得以二弟的性子,他能做到無動於衷嗎?”


  妙沅搖頭:“璟華定會自責,鬱鬱成疾。”


  “對,就像那時候,我們為了他能活下來,逼著他去尋胤龍翼一樣。”玹華歎道:“阿沅,其實我也後悔了,如果我們沒有逼二弟殺死父君,又或者是由我自己來動的手,他的心疾可能不會像現在這麽嚴重。”


  妙沅道:“弑父是璟華很大一個心結,他又向來是什麽事都悶在心裏。那時候我們都以為得了胤龍翼,對他便是大好,誰知道……”


  她伏在玹華肩頭,默默垂淚道:“我也後悔了。玹華,你說我那時候若把話再說得重些,說受了刑後他會像現在這樣,會再也無法麵對阿沫,那他會不會怕了,就不做那件傻事?”


  “事情都過去了,再後悔有什麽用呢?”玹華回頭望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房門,敷衍道。


  妙沅不曉得,玹華的心裏也在後悔,並不單單後悔逼璟華去奪胤龍翼,導致他最後殺了父君,更後悔一念之差,讓璟華與琛華交換了身體。


  當璟華向他說出那個計劃的時候,他的心裏也動搖了一下,他差點脫口而出說,讓他去。


  但他還是退縮了,他看到了妙沅煞白的臉色,口中那句豪言壯語便立刻縮了回去。他沒有那麽高的修為,天雷轟下,他和阿沅便是永訣。


  他不敢,他舍不得。


  可諷刺的是,說說後悔,但若再來一次重新選擇,他依然不敢。


  就像璟華,現在說說後悔,但若再重來一次,他也依舊會去。
——

  宸安宮中,今日倒是車水馬龍,絡繹不絕。


  阿沫剛剛被蒄瑤拎了去洗澡,前腳剛從澡盆子裏出來,後腳尨璃和青瀾就駕到了,令她一個激靈醒了酒,暗自慶幸這蒄瑤倒也並非一無是處,倘若被父王抓住自己喝得酩酊大醉,那可又要囉嗦半日。


  盡管阿沫刻意收拾了一下自己,但她一露麵,形容依然被尨璃嫌鄙了很久。


  先是說她臉色不好,為什麽臉這麽白,眼睛卻這麽紅,後是嫌她不曉得好好打扮自己,畢竟貴為天後的人了,沒有擦個胭脂也就算了,怎麽從頭到腳都是灰突突的,連根金的銀的都沒有。


  阿沫默默地忍著,一邊向青瀾怒目而視,這種用眼神交流感情的事他們兄妹倆是做熟的。阿沫朝青瀾一瞪,青瀾便心領神會,解讀出來如下字句:“好好的,幹嘛把父王帶了來?而且都不提前跟我說一聲?”


  青瀾一努嘴,阿沫也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是:“我怎麽提前說?是父王今天下了朝,心血來潮自己要來的,我拉都拉不住。我想與其你一個人挨訓,不如我和你一起,說不定還能給你幫襯下。”


  阿沫微微一點頭,朝他擠了擠眼睛,青瀾便笑了。那句話的意思倒是很簡單,“好哥哥,夠義氣!”


  兩人這麽擠眉弄眼的幾下,尨璃終於結束了他的第一輪囉唕,左右環顧下,又開始第二輪道:“阿沫,陛下這宸安宮,造得偏遠不說,看上去也不夠華貴,而且……而且你看看,怎麽的連個使喚丫頭都沒有?阿沫啊,難道平常鋪床灑掃這些事情,也要你自己來做?”


  阿沫望著地板道:“是我自己不要的,又沒多少活兒。我自己都能做。”


  尨璃道:“自己做不做是一回事,陛下有沒有心疼你,不讓你做是另一回事兒。”


  他的臉已經有些板下來了,語聲沉沉,“阿沫,在家的時候,父王再怎麽寵你都沒關係,但嫁了人,父王就無能為力了。我本來聽到一些言論,以為隻是無知小人的傳言,沒放在心上,但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他對青瀾道:“去幫你妹妹看看,有什麽要帶的貼身之物,收拾收拾,父王現在就帶你回家!”


  “啊,不要!”阿沫一驚,大叫道:“父王,我不回家,我住這兒挺好的!”


  “好什麽好!”尨璃再也不複平時溫和慈愛的樣子,憤懣道:“你還沒大婚,就擅自住到九重天上,成何體統!陛下若是寵著你也就算了,現在陛下夜夜不歸,你一個人還有什麽住頭!”


  他越講越氣,語聲也不克製地大了起來,“胤龍有什麽了不起,就能將我的阿沫這樣欺負了麽!從小到大,我捧在手心舍不得說句重話,跑到天宮就受這種冷遇!這不是欺負我蒼龍是什麽!”


  尨璃伸手來拉她,怒道:“阿沫,走!跟父王回家!大不了咱們退婚不嫁了!父王給你另尋個好人家,若是尋不著,父王就養你一輩子,我看誰敢說句閑話!”


  阿沫被尨璃拉著,腳卻粘著地似的動也不動,咬唇道:“父王你誤會了。璟華他對我挺好的,你別聽別人瞎說!”


  尨璃心疼地將阿沫摟到自己老懷中,吸吸發酸的鼻子,道:“阿沫別怕父王傷心,你心裏委屈,怎麽也不曉得告訴父王?這可叫父王更傷心!”


  阿沫本就心情不好,被尨璃這一哭,哭得險些自己也想落淚,趕緊吸氣道:“璟華對我真的很好,父王!他最近隻是……隻是公務繁忙,怕影響我休息,所以才去了泗水閣住。”


  她朝青瀾擠擠眼睛,青瀾立刻道:“是啊,父王,我可以作證的。那個璟華……”


  青瀾話音未落,門外便響起了一個清朗的聲音道:“不知是嶽父大人有閑駕到,倒是璟華失禮了。”


  尨璃一驚,忙往外望去,隻見璟華著一身玄青色蟒紋朝服從宮外快步走了進來,昂首闊步,氣定神閑,後麵還跟了一名貼身的侍衛,低著頭,亦是疾步而進。


  阿沫與青瀾亦是大驚失色。


  阿沫更是驚得臉都變白了,直愣愣地盯著璟華看了很久,先是驚喜,隨後臉上那笑容便一點點淡了下去,最後慘慘收場。


  那是個人偶,玹華大哥做的那個。


  雖然跟璟華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但阿沫隻消一眼便認出來那個人不是。


  他的眸裏是空的,沒有情,沒有愛,更沒有自己。


  而她的璟華,那天在菩提鎮,隔了那麽老遠,也就還那麽草草的一眼,她就能讀到,他眼眸中滿滿的快要溢出來的思念。


  尨璃連忙行禮:“參見陛下!”


  “璟華”道:“嶽丈大人免禮。”他走過來,機械般地攙起阿沫的手,又做了個恩愛的笑容,道:“嶽丈大人許是有些誤會,我不過是因公事要與青瀾秉燭夜談,所以有幾日回來得晚了,不想竟叫嶽丈擔心了。這確是璟華的不是,但請嶽丈再給小婿一次機會,莫再說什麽要帶沫沫離開的話。小婿與她,確實是片刻不能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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