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酗酒
青瀾將阿沫抱回寢殿,又打來熱水,替她洗臉。
她似乎長大了一些,青瀾覺得,小臉雖仍是明麗,卻少了少女的嬌豔,多了成熟的韻味,她的臉型也比之前略見秀長。他記得,小時候的她一直是肉鼓鼓的。
青瀾歎了口氣。他的阿沫,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阿沫了。
她即將,成為另一個人的妻。她醉酒,是為了那個人傷心。
可是,那個人,唉……
迦南栩今天的那些斥責,青瀾覺得很耳熟,總覺得那些話在哪裏聽過,似曾相識。
直到他幾句轟走了那隻金毛小鳥,將阿沫帶回來安頓好,這才想起來,啊,是了,那些話正是他自己說的。
許久之前,他也對璟華說過那樣的話。
自己當時也是那樣憤怒,說“你娶她不是為了給她幸福麽?可你看看,你給她帶來什麽!軒轅璟華,除了傷心擔心外,你還能給她什麽!”
言猶在耳。
現在想來,這些話何其殘忍,不負責任。
青瀾默默又歎了口氣。除了歎氣,他好像無事可做。
阿沫酗酒,他不是不知情,隻是沒想到會如此嚴重。他每日朝會的時候都碰到玹華,玹華說阿沫現在過得挺有規律。白天基本都在小鎮上消磨,耐心地陪著璟華,耐心地等他康複,從不急於拆穿他。
他和玹華都甚欣慰,一致認為阿沫長大了,懂得體諒璟華,也懂得照顧他的自尊。她向來是個很積極明快的姑娘,讓周圍的人都省心。
青瀾有時候晚上來找她,總見到她自斟自酌。但青瀾是個粗漢子,他自己常一個人喝酒,所以也就從沒想過,阿沫一個人喝酒有什麽不對。
他甚至還坐下來,和她一起碰個幾杯,聊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他笑得大聲,阿沫就比他更大聲,喝完,笑完,痛痛快快!他也就拍拍屁股走路,呼呼睡了。
原來他的妹妹,一直都這麽不開心。
她把所有的開心都攢起來,用來送給那個人,卻在一個個晚上,孤枕難眠。
床上的女孩兒又往外挪了挪,嗯嗯的發出幾聲聽不懂的囈語。
她的睡相還是不好,床那麽大,裏麵空了許多,她卻越睡越靠外,快要挨到床邊。
“阿沫,往裏一些,你快要掉下來了。”青瀾說著,抱起她,將她往裏送了送。
“唔!”阿沫發出一聲不滿的嘟囔,閉著眼睛反抗。
青瀾的手一滯。
這一次,他竟然聽清楚了阿沫的夢話,她說的是:“璟華,抱我!”
阿沫,她不是睡相不好,她是在找那個熟悉的懷抱。
璟華公務繁忙,總是上床很晚,所以,也一直習慣睡在床的外側。阿沫總是喜歡往他那裏靠,縮在他的懷裏,安睡到天明。
而現在,她已經很久都沒有找到那個懷抱了。她一個人睡在巨寬又巨大的龍榻上,怎麽樣都睡不著。她在夢裏一次次地往外蹭,想尋找那個熟悉的人,聞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可是直到挪到了床邊邊,甚至一次次從床上滾下來,她都沒有找到。
她從睡夢中醒來,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又會從床上掉下來。她揉著被敲痛的手腳,卻怎麽樣也睡不著。
她隻能再偷偷地喝一點酒,醉了就好。
糟糕的是,她的酒量已經越來越好,即便喝上許多,她現在也仍舊無法入睡。她無奈地睜著眼睛,看著窗外滿園的梅花和白滲淒惶的月光,無助地讓思念吞噬自己。
璟華,你現在在幹嘛呢?
璟華,你什麽時候,才能,抱我?——
阿沫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
她最後記得的是自己跑去找迦南栩要酒喝,才喝了三碗竹葉青,他就說酒沒了,不準自己再喝。自己不高興,揚言要下懿旨,命令他把所有的酒都拿出來,否則就砸了他的酒窖……
再然後呢?唔,好像忘了。
阿沫敲著發痛的腦袋,看,這就是酗酒的壞處,常常有許多事情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忘記了。而自己想忘記的那些事呢?唉,卻偏偏總是記得那麽牢。
她被外頭的陽光刺得有些戳眼,突然“哎呀”了一聲,從床上跳起來,一邊穿鞋,一邊往門外蹦。
都什麽時候了,自己居然還睡得這麽死!該去看璟華了,他還等著自己讀笑話書呢!
她連滾帶爬往外衝,踩到門檻的時候,不小心被絆了一下,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倒是這一跌,讓她糊塗的頭腦跌得驟然清明起來——
還去什麽呀?自己不是早已經去過了嗎?
是啊,去過了!
昨天去的時候,玹華大哥將自己攔在了門外,說璟華在休息,別打擾他。
不止昨天,前天是,再前天也是。
自己已經連著七八天,天天去,天天如此。
璟華不想見自己。雖然之前也沒有見麵,但現在,就連隔著布簾,聽一聽自己的聲音,都不願意了。
璟華將那扇房門緊緊地關了起來,將她關在外麵,將自己關在黑暗裏。
玹華說,再給二弟一些時間,他這兩天病了,心情不好。等病好了,你再來試試。
可阿沫知道,那隻是玹華用來安慰自己的話罷了,璟華從來不是那種因為心情就會輕易改變決定的人。
他說不願見自己,那就是真的再也不見了。
開頭幾天,她還賴在鎮上。
從早到晚,她等在那條小徑的盡頭。等了幾天後,沅姐姐有些憂愁地過來找她,說你還是走吧,你在這裏,璟華連藥都不肯吃。
於是,她就不能再去菩提小鎮了。但不去小鎮的日子,她實在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麽。
她真心不想再去整理那個書房,她也沒心思做菜,除了問迦南栩討酒喝,也懶得和他說一句話。
她對什麽都沒了興趣,整天就是喝酒,喝酒,喝醉了睡覺,睡醒了再喝。
不是說要給他時間麽?那這樣是不是時間就能過得快一些?
在她醉得迷迷糊糊的這些時光裏,她的璟華就會一天天好起來。等他好了,他就回來了。
她靠在門檻邊,隨手拿了一壺酒喝起來,才喝了兩口,便又睡著了。
——
阿沫枕著門檻睡得口水都流了下來,卻被“啪啪”兩聲吵醒。這聲音十分清脆,且在聽到這聲音的時候,明顯覺得自己兩頰火辣辣一痛。
她勉強睜開眼睛。
“蒄……蒄瑤?”阿沫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努力認了出來。
蒄瑤冷笑:“你倒還認得出是我?”
“剛才是你……打我?”阿沫驀然清醒過來,坐起來,摸著自己微微發腫的臉頰,怒道:“你憑什麽打我!”
蒄瑤柳眉剔豎,恨鐵不成鋼道:“我打你個沒出息的!不過男人不在身邊而已,就天天把自己搞成這個鬼樣子,你的橫勁兒都跑哪兒去了!也不嫌丟人!”
“我就是沒出息,就是喜歡丟人,怎樣!”阿沫還有些口齒不清,卻不影響她發火,火冒三丈道:“關你什麽事?你憑什麽管我!”
“我管你是看得起你!看你天天給我送膳的份上,別的人求我管,我還不管呢!”蒄瑤氣得伸手就來拉她,“起來!你看你像什麽樣子?你竟然還睡在地上,你給我起來!”
“你放手!我沒睡夠!我還要睡!”阿沫甩開蒄瑤,她連眼睛都懶得睜開,眯縫著伸手去摸,喃喃道:“我的酒呢?還好,酒……嗬嗬……”
蒄瑤氣得不行,一把搶過那壺酒,遠遠扔在地上!
那酒壺滾了幾下,沒碎,卻被打翻,瓊漿玉液咕嚕嚕從瓶口冒了出來,灑了一地。
阿沫心裏好舍不得,衝蒄瑤大聲嚷嚷:“你又浪費一壺!你知不知道他們都不許我喝了!我就剩這麽點了!”
她晃晃悠悠站起來,一邊打著酒嗝,一邊彎腰去揀那個酒壺。
蒄瑤聞著她滿身刺鼻的酒氣,直打惡心,狠狠罵道:“你這個蠢女人!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了什麽樣子!又臭!又髒!你是不是昨天沒有洗澡就睡了?”
蒄瑤一邊罵,一邊嫌鄙地拎著阿沫,將她往外麵拖,“我剛才已經叫長寧打了水,你現在就去好好洗個澡,把你一身的酒氣都給我洗幹淨!不就是為了一個男人嗎,把自己頹廢成這個樣子,你氣死我了!”
阿沫被她拖著,一路拚命掙紮,手足亂舞,大叫道:“什麽叫做為了一個男人?他是我男人!他是璟華!”
她紅著眼睛,不知是醉還是哭,大聲抗議道:“你什麽都不懂!他是璟華!他一直那麽喜歡我,現在卻關了門不肯見我!我……我做錯了什麽?蒄瑤,你說我做錯了什麽?我那樣求他,我在門外等了九個月!可他還是躲了不肯見我!蒄瑤,我好難過,你懂不懂我好難過!”
“我怎麽不懂?你男人不肯見你,可我的男人已經死了!”蒄瑤突然放開她,淒豔一笑道:“即便沒死,我這輩子也都再見不到他了。”
她注視著阿沫,輕輕嘲諷:“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可他一出生就沒有父親!那照你這麽說,我是不是應該天天喝酒,把自己醉死為止呢!”
蒄瑤不再去看阿沫,她轉過身,望著宮外絕好的日光,抬步走了出去。
日光透過滿樹的梅花,斑斑駁駁地灑在她身上,讓她聞到了自己曾經也熟悉的梅香,還有那期盼了許久的自由的味道。
菩提鎮上,那個此刻正將自己隔絕在黑暗裏的人,卻讓她和她的孩子有機會走到了陽光下。
“阿沫,別隻為了一個男人活著!哪怕你再愛他,或者他再愛你,也永遠別隻為對方活著!”蒄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