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養胎
蒄瑤醒了。
卻仍閉著眼睛。
她不想醒來,也不想去麵對這個世界。
她希望自己能再多昏迷一會兒,仿佛這樣,就能暫時地多逃避一時。
是啊,現在的她,要拿什麽臉去麵對這個世界?
但感知卻已經開始工作了。
她聞到了銀耳羹的味道。
那碗銀耳羹似乎是裝在一隻青花明玉的瓷盅裏,似乎還加了枸杞和紅棗,文火燉了很久,香甜凝稠。香氣隨著熱氣一起往外飄散,飄到蒄瑤的鼻尖,沁她心脾。
有個人正拿著小勺,輕輕舀起,又放下。放下的時候,小勺碰著瓷盅的底部,發出清脆的一聲“篤”,同時有個人就著盅口,呼呼地吹涼。
是小卉嗎?她來天牢服侍自己?但又不像。自己現在睡的這張床甚是寬大,她全身放直了,連床榻的邊沿都未碰到。而身上的被褥不僅極軟,還熏了香,是隻有天香雲錦才有的暖綿輕盈。
天牢中該沒有這麽舒服的床。
“喂,起來吃點東西吧。我知道你醒了。”
果然是自己最不想見到的人——阿沫。
蒄瑤一蹙眉,朝裏轉了個身,不去理她。
阿沫又道:“喂,我可不是給你吃的。我隻是借了你的嘴,喂你肚裏的小寶寶。你三天沒吃東西,寶寶可要餓壞的。”
蒄瑤猛地坐起來,麵上又紅又白,“你怎麽知道?你們……你們都知道了?”
阿沫道:“這有什麽稀奇,你昏倒了,藥師都來看過,有沒有寶寶,一看便知。”
蒄瑤咬了咬唇,麵色慘白。
阿沫看看她,將銀耳盅遞了過去,板著臉道:“藥師說你沒什麽問題,大人也好,寶寶也好。不過是太緊張,所以才暈倒。喏,你既然沒斷手斷腳,自然也不用我喂了吧。
除了璟華和我青瀾哥哥外,我還沒有喂過別人吃飯呢,特別是你,我尤其沒興趣。這碗銀耳,你愛吃就吃,不吃拉倒。”
阿沫說完,將銀耳盅往床邊的餐盤上一放。
她以為以蒄瑤的傲性,肯定是矯情著不會來吃,就算吃也不會當著她的麵。所以阿沫還在盤算,要不要自己先回避下,等蒄瑤把這盅銀耳吃了再進來。
出乎意料的是,蒄瑤一聲不響,接過碗就吃起來。雖然吃相依舊文雅,但從那速度也能看出來確實是餓得狠了。
阿沫笑起來,“原來你這麽能吃,夠了麽?”
“還有麽?”
“當然有,要多少有多少。”
阿沫走出去,又從外頭捧進來一個大鍋,給蒄瑤添了,還給自己也盛了一碗。
這一碗蒄瑤吃得比之前要慢一些,待她吃完,阿沫問:“要不要再來點?”
蒄瑤搖搖頭,取出手巾來拭了拭嘴。
阿沫也吃完了,她的帕子一直是在璟華身上,所以便馬虎地用袖子擦了嘴,果然看到蒄瑤鄙夷地望了自己一眼。
“覺得好吃麽?”阿沫問。
“好吃。”
“你知道是誰煮的麽?”
蒄瑤搖頭,她從來沒關心過自己的膳食是誰準備的,不就是廚子麽?張三或者李四?
阿沫道:“是迦南栩,也是被你抓來的,就是站在我旁邊那個個頭高高的男孩子,很蒼白,記得嗎?”
蒄瑤依舊搖頭,那些血奴每個都很蒼白,她怎麽分得清?而且自從她有了身孕後,每次下去都會被血的味道衝得想吐,巴不得采完血早點上來,又哪裏會去細看他們的相貌?
這次輪到阿沫鄙夷地看她,怒道:“你自然不記得,他們在你心裏,也就是一個個的編號,一號血奴和二號血奴的區別。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每一個都是人,活生生的人!”
她站起來指著那口大鍋道:“這個迦南栩,已經被你折磨得奄奄一息,可他一得救,無意中聽藥師說你因為沒胃口,已經好幾天沒進飲食了的時候,仍立刻撐著起來給你燒這鍋銀耳羹。”
蒄瑤不響。
她的胃裏確實是因為有了這碗湯羹才變得溫暖和滿足。感覺騙不了人,她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在過去的三個月裏,她從來沒有哪一頓吃得像方才那樣舒心,意猶未盡。
“我不用你來教訓。”
蒄瑤打斷她,語聲清寒。
那種寒,不是故意做出來的凶和冷傲,也不是心殤絕望,萬念俱灰,倒像是冰封了所有正常波動的情緒,淒厲的,怨憤的,痛悔的,決絕的,最後隻剩下平平淡淡,水波無瀾,像是佛修大道,終於看穿了一切,認命了所有。
“我知道自己,我草菅人命,惡貫滿盈。按照天族律法,我是肯定要上誅仙台,受五雷極刑的。”
蒄瑤輕輕啟齒,坦然地說著自己的前路,甚至還帶了一絲習慣了的優雅。
“但我不後悔。我這輩子,沒什麽開心的事,最開心的就是最後幾年和琛華在一起,他是真心對我好,孩子也是他的。”
她的手輕撫上自己小腹,帶著一些隱隱的驕傲,“我不會求你們任何事,五雷極刑就五雷極刑好了,沒什麽好怕的。我反正是孤女,也沒什麽家人好牽連,隻是你們一定要讓我把孩子生下來,他是無辜的。”
——
拂嫣宮塌了之後,阿沫其實是把蒄瑤安置在了蘊秀宮,薑懿以前住的地方。
但蒄瑤根本沒有問起。
她現在對琛華和孩子外的任何事,都漠不關心。
阿沫每天都會去看她,給她帶去一日三餐。阿沫覺得不知道是不是住進了蘊秀宮的關係,蒄瑤變得和薑懿越來越像。
自從迦南栩負責蒄瑤的飲食起,她的胃口簡直突飛猛進。孕吐也有,但吐完了照舊吃,一點不影響。甚至有時候,除了三餐,還會要求阿沫帶點小食,以供她肚餓時墊饑。幾天下來,那蒼白的臉色立即去而不返,不僅顯得紅潤,還略略豐盈起來。
“你倒是厲害,比我都能吃,很少有女孩比我能吃的。”阿沫看著蒄瑤吃完一整隻芙蓉雞後,甘拜下風。
蒄瑤吃得雖多,但吃相很好,每根骨頭都擺得整整齊齊,比阿沫的梳妝台都要幹淨。
“琛華怎麽樣?”她在喝湯的間隙,抬起頭問。
“好!他怎麽可能不好?”阿沫沒好氣道,“哼,真不知道欠了你們什麽,壞人都一個個能吃能睡,好人卻……”
她眼圈紅起來。
璟華已經好幾天都沒回宸安宮了。青瀾說,因為有些公務要忙,有時候深夜找青瀾他們議事,便直接歇在了兵部他以前的那間屋子裏。
可阿沫知道,他一定是病了。病了怕自己看到,所以不敢回來。
不敢回來,卻還是托青瀾帶話,囑阿沫每天去看蒄瑤,又撥了迦南栩專門為她烹製膳食,確保她三餐營養,在蘊秀宮裏安心養胎。
今日的那條清蒸黃花魚十分肥美,蒄瑤伸出筷子,正要去夾最大的那塊魚腹。
阿沫架住她的筷頭。
“你幹什麽?”蒄瑤道。
阿沫一咬牙,挑飛她的筷子,火大道:“吃吃吃!你就這麽心安理得嗎!這麽多天了,你除了問我琛華怎麽樣,或者跟我說明天要吃什麽外,你就不問問別的嗎?”
“我為什麽要問別的?”蒄瑤悠悠道,語氣不急不緩,與阿沫的憤恨截然相反。
她沒了筷子,便又去拿湯勺,勉強地撩起剛才沒能送到嘴裏的那塊魚。
阿沫更怒,在她將勺子送進嘴裏前,連湯勺帶盆子一起掀翻在地!多日來鬱結在心的怒火終於爆發,指著蒄瑤鼻子大罵。
“你就不問問璟華麽?不問問他現在好不好?有沒有被你們兩個氣死? 枉他一番掏心掏肺對你們,當初還送了貞鱗給你,你對得起他嗎!”
“我有什麽對不起他的!”蒄瑤冷冷笑,反唇相譏道:“他是給了我貞鱗,可我也給了他一顆心!可他呢?他把我的心丟在地上,踩得稀爛,一文不值!”
她站起來,挑釁地望著阿沫,冷冷嘲諷道:“你是被他寵得昏頭了吧?你以為他是誰?是那個世上最溫柔又最心軟的情郎嗎?那都是做給你看的!
你搞清楚!他是天帝!除了你,我們每個人見了他都要下跪!他馬上要三界公審,要把我和琛華綁上誅仙台!你卻來問我為何不關心他?還怪我們把他氣死?哈哈,天後娘娘,你不覺得你的話有點顛三倒四嗎!
還有,我再提醒娘娘一句。天帝陛下的貞鱗,我早在大婚前就還了給他,從此以後我與他一刀兩斷,再無瓜葛!娘娘若是要心疼陛下,自己去疼就好了,別把我也拉扯進去!我沒那個福分,也沒那個膽量!”
方才那條魚被阿沫連盆一起倒翻,但尚有其它幾個小菜未受殃及。蒄瑤又重新去挑了一雙幹淨的筷子,在桌旁坐下,就著那幾個小菜悠篤篤地吃起來。
她故意翹起了蘭花指,優雅地去剝蝦殼,又故意舔了舔嘴唇,做出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最後還興味盎然地將湯裏的佛手菇一個個挑了出來,如數家珍地吃掉。
阿沫也突然不再罵她,看到她又坐下來開始吃,默默地蹲在地上,將剛才灑在地上的盤子筷子收起來,清理幹淨,還為她又盛了一碗飯。
蒄瑤想,阿沫一定是被她氣到了,覺得自己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女人,又或者,是個自私薄情的惡婆娘。
這樣也好。
但其實,連蒄瑤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一向飲食考究仔細的她,完全用錯了蘸料,她用蘸蝦仁的香醋去蘸了烤鴨,卻用蘸烤鴨的蜂蜜醬蘸了蝦仁。
阿沫輕歎一聲。
她望著蒄瑤,眼神漸漸不再憤怒,而是充滿憐憫。
璟華,你是對的。
她也不過是可憐人。
她和琛華都豎起了滿身的刺,想要嚇退別人,其實隻是想要保護自己。
她做出了冷酷凶狠的樣子,其實心裏也在難過。
璟華,知道我為什麽那麽喜歡你嗎?
不是因為你的聰明,也不是因為你的強大,而是因為你的善良。在所有人都向他們發指的時候,隻有你看到了他們的脆弱和恐懼,也隻有你一次一次地給予他們希望,挽救他們出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