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原形
“嗵”的一聲巨響!
地下血庫整個頂棚被揭開!而蒄瑤的花枝也在那聲巨響之後,被一種強大到可怖的力量統統給碎成了粉末!
血庫!浴池!甚至整座拂嫣宮都在一瞬間被夷為平地!那澎湃到山崩地裂,洶湧到天地變色的法力就在眼前爆發!若不是親眼目睹,定會以為那是造物之主們才擁有的上古神力!
昏暗的地下一下麵對無窮的光亮,刺得人眼前發燙!數以萬道的金光撲麵而來,讓這些長期不見天日的人們紛紛驚嚎,急忙閉了眼眸,用雙手遮擋。
璟華就在這金光之中。
他的背後站著許多的人,有天一生水的戰將,有負責司法刑審的法目天王,還有方才她親手殺死的長寧,此刻也好端端的站著。那隻被她親手掐斷的脖子上,一點傷痕都見不著。
而另一邊,青瀾也駕雲而來。他的身前,是被捆靈繩五花大綁的琛華。
蒄瑤愣愣地站著,像是被當眾剝光,赤身裸體般羞恥。
都結束了。
原來這才是真的結局。
拂嫣宮土崩瓦解時揚起了許多的塵土,而浴池裏那傾盆的水又將她渾身澆透。她的身上,華美的衣裙緊黏著,齷齪濕亂,頭上的金玉發釵亦被削斷了好幾根,發辮盤散開來,狼狽地貼在臉上。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打回原形,又成了那個剛上九重天時自卑害怕,逢人就要討好的孤女。
那金光如此刺眼,讓眼前的一切都看不真切。璟華在金光的正中心,或者說那金光便圍繞著他而發出。
他仍是一襲白衣,與兩人第一次相見時的翩翩公子模樣並未有多大改變。他傲立於眾人之前,垂眸俯望,看不出打算要施舍個什麽表情來,隻看到他雙眸沉澈,似含了萬千種複雜難言的情緒,而下一瞬,卻又將所有的情緒都埋葬了下去。
獵獵風起,吹動他的墨發,他就如那日銀河中見到的璀璨星辰一般,極明亮又極寒涼。
蒄瑤的耳邊響起歌聲。
那是父親和兄長們在馬背上常哼的調子。
在她遺忘了兩千多年之後,父親那張滄桑的麵孔重又清晰起來,她聽到他叫著自己的小名,讓自己快跟上,和他們一起去遠方。
唇邊浮起虛弱的微笑,她就任憑自己一點點,一點點倒了下去,失去意識。
“蒄瑤!”琛華撕心裂肺的淒喊。
——
人們在天庭久居,逐漸養成了一種良好的素養。
哪怕再天崩地裂,驚世駭聞的事發生於眼前都能安之若素。
現在就是。
當拂嫣宮在一夜間被夷為平地,康王與軒王妃雙雙伏法這樣的消息傳出來,人們也自巋然不動。雖然在私底下可能早已群情激蕩,沸沸揚揚,興奮到不能自已,但麵上依舊有條不紊,連傳早膳的宮奴們腳步都未曾亂得一分。
該早朝的早朝,該點卯的點卯。
拂嫣宮的那一大片廢墟,早有人連夜安排,麻利地收拾幹淨。除了視覺上陡然間有些失落外,其它也沒什麽妨礙。
光華璀璨,又寒氣逼人的九天銀河邊,一個蕭瑟的人影,動也不動。
璟華在這裏坐了一夜。
那個請他陪著一起放河燈的女孩,仿佛還坐在身邊,羞澀地對他講著她父親和兄長們的故事。她穿得單薄,嘴唇凍得有些發青,但眸中卻盛滿了喜悅,臉頰也泛著微紅。
其實那天,並不是她生辰。
也許她自己也忘了,以前曾無意中提起過,她是因為出生時恰逢滿山開遍了蒄瑤花,父親才為她取了這個名字。
蒄瑤盛放於夏末,而那天已是深秋。
璟華曉得,卻並沒有拆穿。
就像他曉得她鍾情於自己,而沒有拒絕。
他是愛讀書,但卻也並非琛華口中所言的書呆子。
那時,他尚不知何為真愛,更不知自己命有幾何。他隻以為自己活不過成年,一旦哪天撒手人寰了,那對於這個孤苦無依的女孩,一腔盛情便無以為報。
所以,她央他陪她放河燈,那便放吧。
甚至以後再大一點,他將貞鱗也送了給她。
他在銀河邊坐了一整夜,想要理清思緒的,可是又真的什麽都想不起來,胸口很痛,腦子裏也很痛,亂哄哄的,隻有一些關於往事的,關於青梅竹馬時的零碎片段。
那些零星的回憶,如掙紮的溺水者伸出了一隻手,浮上來,又沉下去。
翩翩少年,豆蔻芳華,關於未來都有一千種幻想,但當時的兩人怎麽想也想不到,終有一天會走到今天這樣。
冰冷蕭瑟的風似是吹到了他的心裏,灌滿了整個胸腔,讓每一次的呼吸都像有冰錐紮穿肺部一樣,無比尖銳的疼痛。
璟華笑了一笑,緩緩站起身來。
天快亮了,還有一堆的事要等著他去做。要早朝,要確定三界公審的時辰和人選,要去望星閣去除天地戾氣,還要再去看看三弟和蒄瑤。
他起來的時候,身子像是晃了晃,急忙去抓銀河邊的白玉欄杆。
“璟華。”青瀾扶住他,“沒事吧?”
璟華搖頭,“不過是坐得太久,身子有些麻了。你找我?”
“是啊,我找了你一夜,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
璟華勉強笑了笑,“嫌我沒有回去陪沫沫麽?她跟你告狀了?”
“不是,”青瀾聽出他的玩笑,卻一點都笑不出來:“我怕你心裏難受,別硬撐著,你又不是鐵打的。”
璟華的唇勾起一抹涼薄的笑意,一語不發。
青瀾問:“其實你早就知道了?長寧被蒄瑤逼供也是你故意的?”
璟華依舊沒有回答。
他望著銀河中的星子,沉默許久,突然輕輕道:“青瀾,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卑鄙?”
“當然沒有,璟華,為什麽這麽說自己?”
璟華淒楚地笑了笑,顯得麵色尤其蒼白,“我之前去看琛華,他在天牢裏,罵了我一頓。他說我是天煞孤星,自己不得好,也見不得別人好,每個和我在一起的人,都會遭逢厄運。”
“琛華胡言亂語,你去聽他的幹什麽!”青瀾怒道:“我這就去堵了他的嘴,看他下次還敢胡說!”
“他沒說錯,我確實是。”
璟華淒淒一笑,緩緩道:“我一生下來就克死了母妃,後來又親手殺了自己父君。我還搶了大哥的帝位,害他好好一個太子不得不隱姓埋名,遠走天涯。而現在,我又要親手把唯一的弟弟和一個真心愛過我的女孩送上誅仙台。”
他淒惻的笑意盛放在蒼白的麵頰上,笑容愈盛,而臉色愈加蒼白,直至最後,他笑得連站也站不住,伏在銀河邊的欄杆上,緊緊地攥著心口的衣襟,胸膛劇烈起伏。
那些星子依舊發著光,千年萬年不變,璀璨而冷漠。
“三弟剛才問我,為什麽我不去死?嗬嗬,他說的沒錯,我害這麽多人都死了,而其實,最應該死的是我。”
他望著那些冰冷的發光體,喃喃道:“兩千年前我就已經應該死了,我……根本不該活到成年,我甚至都不該到這個世上。沒有我,也許……也許大家都會很好。”
“你瘋了嗎!”青瀾又氣又恨,一把把他揪起來,對著他大聲道:“琛華墮魔,你也陪他一起說混賬話!”
他痛心地緊緊按住璟華的肩膀,厲聲道:“你知道為了你能活下來,大家做了多少努力嗎?你的母妃、玹華、阿沫、沅姐姐,還有我,甚至還有陰鑰!我們每個人都用盡力氣,而你現在居然為了那兩個混蛋,說你不該活著?你簡直混賬透頂!
我知道你對琛華,還有蒄瑤的感情!我也很難過,但他們做了,就必須受到懲罰!這根本不是你的錯!就像你殺了你父君,因為你必須殺!你若不殺他,他就要來殺阿沫,要殺你大哥,殺我們每一個人!”
“可我還是殺了他!不管什麽理由,青瀾,我……我親手殺死了父君……”璟華痛到發抖,頎長的身子縮成一團。
心口的劇痛朝全身每一處擴散開來,仿佛要碾碎他的龍骨,截斷他的龍筋!仿佛要狠狠懲罰他的逆天弑父,手足相殘!
他患心疾由來已久,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痛法。哪怕是在當年蒄瑤的新婚大典上,哪怕是得知母妃的真正死因時,都從沒有像現在這樣。
真正的撕心裂肺!摧肝斷腸!
他知道青瀾就在眼前,可眼前卻是黑的,痛到什麽都看不清。他也知道青瀾在對他大聲說話,可耳裏嗡嗡作響,一個字都聽不到。
從得到胤龍翼到現在,已經快半年了。
每個人都欣喜於他的康複,從阿沫,到玹華,甚至妙沅……大家為他的登基忙碌,為他三年後的大婚祝福,就連他自己,也時常展開笑顏,準備與阿沫一起開始一段新的旅程,一個完全健康的人生。
沒有人曉得,就在他殺死軒轅広的那個瞬間,他的心裏已經被鑿開了一個黑洞!就在原來那顆傷痕累累又不堪重負的心上,現在又被生生掏了一個血窟窿!割斷了筋脈,連根剜去,卻又連著最後一點點慘白的皮肉,虛模假樣。
那個創口深足以致命,卻又十分隱蔽,平時的時候照舊能談笑風生,照舊能在三界眾生前展露他無與倫比的神力與浩浩天威。但卻在夜深人靜,或者在他幸福到快要忘記的時候,會突然狠狠地發作,令他一下痛到打滾,跪地求饒!
軒轅璟華,你為什麽不去死?
你把那麽多人都逼上了絕路,為什麽自己不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