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四)比幹
阿沫笑得前俯後仰。
方才璟華被那群小叫花圍攻的時候,她就躲在一旁瞧得正歡。不知為什麽,每次看到素來華彩翩然的璟華露出狼狽樣,總是能讓她特別高興,果斷落井下石恥笑道:“下回公子一擲千金的時候千萬要記得,稍微給自己留點兒。”
她靈巧地挑起擔子,招呼他跟上,邊道:“行了,我給公子送到府上,您順便給我菜錢。”領著璟華饒了個小路,一路離開那個喧嚷的鬧市。
“沫沫,你這又是在玩什麽?”璟華見四下無人,立刻拉住她,卸下她身上的擔子。
“和你一起化凡啊,還能幹嗎?”阿沫揉了揉發疼的肩膀,抱怨道:“這擔子可真不好挑,把我的皮都磨破了。”
璟華拉開她的領子,果見肩膀處一片嫩紅,心疼地替她吹了吹,“疼麽?怎麽也不挑個好些的人物來,吃這許多苦?別賣了,跟我回家,我好歹還是王叔。”
阿沫倒滿不在乎,“化凡不就是要體驗凡人的艱辛麽,這算什麽?”
她瞧了他一眼,這個男人走到哪裏竟然都是玉樹臨風,風姿綽約的樣子,忿忿不平道:“再說你這個王叔,下場比我慘得多,我可不要引火燒身。”
璟華笑道:“我要怎麽個慘法?被貶為庶民,和你一起去賣菜嗎?那我求之不得。”
“你哪有那麽好命!”阿沫幸災樂禍,“這是玹華大哥特意指定的戲碼,你要怪就怪他,跟我沒關係。”
——
阿沫大概說了說這副命格。這裏是朝歌,是中原大陸商國的國都。
如今的大王叫帝辛,封號紂,人稱商紂王。
紂王聞見甚敏,才力過人,有倒拽九牛之威,撫梁易柱之力。唔,那是他娶了蘇妲己前。娶了蘇妲己後,便是另一回事了。
蘇妲己這個女人,璟華已經見過了,天生媚骨,荒淫無度,專惑君王。
紂王被她迷得神魂顛倒,耗費巨資為她建了高大宏麗的鹿台,整日作新淫之聲、北鄙之舞、靡靡之樂,又從百姓處搜刮各類奇珍異寶,裝置其中。
那些珍珠,金銀,良玉和美瓷被一車車,又一筐筐地運進了王宮。據說,整座鹿台上,無一處需點燈,因為那些奢靡珠寶在暗夜中散發出的熠熠光芒,足夠將四周照亮,炫目如同白晝。
璟華聽著,蹙眉道:“這麽個昏君,就沒有臣子勸諫他麽?”
阿沫道:“你呀!”
璟華笑道:“我?我不是王叔麽?”
“對呀,你是王叔,也是個托孤重臣,命格上說要輔佐這個昏君呢!”
璟華苦笑:“可見我輔佐得不太好。”
“好不好就看你啦!哦,你的府邸到了,我先走啦。”阿沫撂下挑子,轉身欲走。
璟華拉住她,“沫沫,你……不能留下麽?”
他實在不願她走,哪怕隻是個凡人的身子,他也想把她摟在懷裏,不忍放開。
阿沫被他輕輕抱在懷裏,貪婪地嗅了嗅他的氣息,又輕輕推開,半真半假道:“好了,我真的得走了,我一個賣空心菜的,怎能進王叔的府上?”
“沫沫,別走。”他手上使了勁,說什麽都不放。
“璟華,等你好了,我們有地老天荒,萬載千秋的歲月,你又何必急在一時?”阿沫踮起腳,給他一個溫柔的告別吻, “我就住在隔壁,我每天都來瞧你。”
“好,那你每日都來。”
阿沫走到一半,又想起來,回頭道:“對了,玹華大哥要我告訴你,你上次要他體會的‘不得已’,他已經體會到了。他說也留道題給你,囑你好好體悟。”
——
璟華的這個王叔,做得並不輕鬆。
紂王終日與妲己尋歡作樂,不理朝政。整個朝堂政務,幾乎都丟個他這個輔政大臣。幸好他出身皇族,本來就擅於這些,而那天在市集上轉了一圈,更激發了他天生的悲憫之心,花了幾天摸清情況後,立刻著手幹了起來。
他英明果斷地製定了幾條全新的政策法規,同時減輕賦稅徭役,鼓勵發展農牧業,提倡冶煉鑄造,富國強兵。
阿沫每日傍晚,會挑一筐新鮮的空心菜到他的後院,與他說上兩句話。他則吩咐自己家的廚子做些好吃的,給整日介隻有空心菜可吃的苦孩子改善下夥食。
“我說璟華,你真是個操心的命,走到哪裏都不得安生!”阿沫瞥了一眼他疲倦的臉色,繼續低頭狼吞虎咽道:“唔,今天這個火腿醃得嫌了些,你回頭跟你家廚子說說,下次別擱那麽多鹽。璟華,我現在知道,原來鹽可貴了呢。”
璟華為擬定能適合朝歌城百姓的改革方略來,不分晝夜,日理萬機,已經熬了好幾宿。他本來就清俊,就這麽幾天工夫,兩頰已明顯地削了下去,更顯秀逸如玉。
“我也不知何時就要回去,能多做一點就做一點,這裏的百姓過得太苦了,特別是那些小孩子。”璟華歎道。
“你披星戴月為百姓謀的福,都及不上紂王和妲己造的孽,片刻就給毀盡了。”
阿沫放下筷子,望著他認真道:“璟華,玹華大哥叫你來的目的,你可想過?做一個忠臣,隻是自己鞠躬盡瘁,克己奉公便好了麽?難道明知道大王是錯的,也置之不理?”
“我一定會勸諫大王。但他畢竟是大王,又有妖妃蠱惑……”璟華似有難言之隱。
他不想讓阿沫知道。
除了大王,誰都看得出來,蘇妲己對他有非分之想。
所以莫說勸諫,他現在除了上朝根本就很少進宮。蘇妲己已經派人請了他好幾次,他每次都稱病不去。
即便隻是凡人的身子,他也不想有任何對不起阿沫的地方。她是他的,那他自然也是。
“沫沫,我今晚要進宮。”璟華吸了口氣,突然道。
阿沫噗嗤一笑,“王叔想明白了?我以為你就打算默默耕耘至死了?”
璟華笑笑:“摘星樓竣工,大王要在那裏大宴群臣。我推托不掉。”
——
璟華寬袍玉帶,緩緩踏上摘星樓。
這裏,的確極盡奢華之能事,比之睥睨天下的三界至高九重天淩霄殿,也差不到哪裏去。
金黃色的琉璃瓦片閃著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無法睜眼直視。光可鑒人的漢白玉回廊,倒映出宮婢侍從們謹慎而忙碌的匆匆腳步。
璟華再往裏走去,隻見一座座精巧別致的雅閣,林立在秀山、清泉之中。每座雅閣皆華庭暖帳,四周冰蠶寶羅帳,帳上遍繡撒珠國色牡丹,風起帳動,便如一朵朵真的牡丹在風中婷婷搖曳。
再觀雅閣之中,皆以墨山檀木為梁,水晶玉璧為燭,東海明珠為簾,內設一張沉香木臥榻,寬六尺,上鋪錦貂華裘,雲絲暖被。
而雅閣中更是窮極奢欲,桌案上酌金饌玉,滿盤珍饈。琥珀酒、碧玉觴、金足樽、翡翠盤。一名侍女跪在一旁專事布菜,一名琴師彈奏古琴錚錚。
“王叔,來來!看我這摘星樓如何?”紂王正在其中的一座雅閣中,遠遠見到比幹,立即大聲招呼道。
璟華站立原地,躬身行禮道:“微臣見過大王。”
“嗯,王叔,快進來坐。”
紂王對比幹倒很尊敬,親自迎了出來,將璟華拉到軟塌上坐下,笑道:“王叔請看,這摘星樓恐怕已是天下第一樓,就算九天之上,碧海之下,也難找出更奢華的來!嗬嗬,我愛妃這主意不錯吧!”
蘇妲己媚眼如波地望著紂王,又素手輕搖,倒了一杯禦酒遞給璟華,嬌羞道:“王叔,請用。”
璟華不但未接,反站起來,拱手道:“朝歌城外,無數百姓流離失所,饑寒交迫。大王卻聽信讒言,在此極盡荒淫奢靡之事。恕微臣一想起百姓風餐露宿,就無法安身於這暖帳之中,一想起百姓食不果腹,就咽不下這山珍海饈!”
他每說一個字,紂王的麵色便難看了一分。隻等他全部說完,紂王已經滿麵怒色,臉色鐵青。
蘇妲己眼波一轉,咯咯嬌笑,對紂王撒嬌道:“大王,王叔日夜操勞國事,為大王分憂,想是累了,才說了這樣的糊塗話。您別生氣,待奴家勸勸王叔。外麵都來了好些個大臣,您還是去陪他們喝酒,何苦和王叔慪氣?”
紂王對妲己言聽計從,哼了一聲,便轉身離去。
妲己一看大王離去,便將那服侍的兩名宮婢也打發了,雅閣中隻剩她與璟華。
“王叔,何苦惹惱大王,自討苦吃?”蘇妲己剝了一顆葡萄,遞到璟華唇邊,輕語道:“那些百姓與王叔既不沾親也不帶故,王叔去管他們作甚?若是眼睛見得煩了,便關起大門,若是耳朵聽見哭鬧的聲音,便來我這摘星樓裏坐坐,豈不逍遙?”
璟華立刻退避三尺,正色道:“娘娘慎言。大王獨寵娘娘,那娘娘便更該謹言恪行,立正己身,勸諫大王勤於朝政,仁厚節儉,休息養民。”
蘇妲己早已在宮中跋扈慣了,見璟華三番兩次不領她的情,早已惱羞成怒,冷笑道:“王叔此言,莫非是說奴家不謹言恪行,大王也不仁厚節儉,荒廢了朝政嗎?”
璟華毫不退讓,“微臣正是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