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八)救孤
玹華依舊坐在燈下。
妙沅道:“明日便是最後期限,你還沒有想出來麽?”
他沉默不語。
“其實,你早就想出來了,隻是一直都不忍跟我說,是麽?”
“阿沅!”
“我就猜到了。你早就有了辦法,隻是怕我傷心,一直不肯說。”妙沅點頭,眸中已有波光閃動。
“阿沅,你會怪我麽?”
妙沅不語,隻是將頭埋在玹華胸口,默默垂淚。
玹華輕輕安撫她道:“阿沅,這孩子為了拯救滿城無辜而死,死得其所。他此生早夭,但我會保他來世榮華富貴,一生無憂。”
妙沅強忍住不哭出聲,但眼淚早已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滾滾而下。
“讓我再……抱抱他。”她道。
可是她已哭得手腳無力,根本連個孩子都抱不起來,隻好又交還給玹華。
那孩子喂養得甚好,白白胖胖,睡夢中似乎還咯咯笑了下,口中流下一兩條嬰兒的混著奶水的唾線。他睡得如此香甜,渾不知黎明後即將來臨的厄運。
玹華抱著他,一種從未有過的心痛從心底蔓延上來,瞬間占據了他全身的每一寸,千絲萬縷都痛入淩遲。
不過是化凡而已,不過短短月餘。
為什麽竟已對這個孩子有了如此深厚的情感,割不斷,難舍離,就仿佛他真的是自己的骨血,他感受到的每一分快樂,自己也會跟著快樂,而他受到的每一分傷害,自己都會跟著痛入心扉。
他突然覺得自己竟像城內那些個沒出息的凡人般,此生再無他願,隻盼能看到這個幼小的孩子一天天長大,能開口叫他爹爹,能用那令冰雪都融化的好聽聲音,在每次他親吻時,都嫌棄他的胡渣。
他輕輕抬手,擦去那孩子淌下的口水,哽咽道:“原諒爹爹,爹爹……是不得已。”
——
第三日天還未亮。妙沅最後喂了那孩子一頓,獨自出門。
走的時候,玹華還未醒。
大街上氣氛肅穆,她來到屠岸賈的府邸前,叩開了門。
“屠將軍,公孫程氏求見。”
屠岸賈召見了他,那個凶殘成性的將軍滿臉橫肉,斜睨著眼瞧她,立即露出色眯眯的表情。
“公孫夫人所為何事?”
程嬰道:“愚婦人有了趙氏孤兒的下落,欲告知將軍。”
“哦?”屠岸賈眼睛亮了起來,“說!在哪裏?”
——
一隊明刀真槍的官兵撞開公孫府的大門!
公孫杵臼倉皇間相迎,愕然發現自己的妻子程嬰尾隨在屠岸賈身後。
公孫杵臼大驚:“夫人,你……你怎會?”
屠岸賈奸邪一笑:“公孫大人食古不化,倒是你這夫人冰雪之心!來人,給我搜!”
公孫杵臼怒目圓嗔,張臂以身攔在門外,卻被幾個官兵一把推開,踉蹌跌在地上。
不多時,便有人從房內抱出兩個嬰兒。
程嬰急忙上前搶過其中一個,指著另一個哭喊道:“將軍明鑒,那個便是趙氏孤兒!請將軍念在我主動獻上逆臣之子的份上,饒過我的孩兒,也饒過滿城無辜小兒!”
公孫杵臼被方才那一推,撞破了額角,鮮血流下麵頰,混著血淚涕然。他咬牙衝上前,想搶回那個已被屠岸賈抱去的孩子,便立刻有兩名衛兵牢牢架住了他。
公孫杵臼無處使力,目眥盡裂,怒吼道:“夫人,你怎可做那背信棄義之小人!趙家滿門三百忠烈已成亡魂,獨留上卿大人的唯一血脈,斷不可毀在你我手裏啊!”
程嬰亦滿麵淚水,將懷中孩子抱得更緊,淒然道:“大人,不是妾要枉做小人,隻是……那是妾和大人的孩兒啊!是妾懷胎十月生下的親兒,你又怎能為了一個不相幹的外人,親手斷送我孩兒的性命啊!”
屠岸賈哈哈大笑:“沒錯!公孫杵臼,你這夫人不但長得花容月貌,人也比你要識時務得多。用這個孽子的一條命,換你親生兒子和滿城幾千個嬰兒的命,可是劃算得很!”
他將懷中嬰兒一把高舉過頭頂,那嬰兒受驚,頓然大聲啼哭起來,小手小腳在空中拚命亂蹬。
“公孫大人,你早把這個孽種交出來不就好了麽?省得這幾日,城內家家人心惶惶!” 屠岸賈哈哈大笑,旋即將那嬰兒往地上輕輕一擲。
啼哭戛然而止!
那嬰兒如一團豆腐般,砰地摔在地上,鮮紅的血無聲地從七竅裏流了出來,粉嫩的小臉一團血糊,一雙眼睛依然懵懂地睜著,仿佛還未看夠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程嬰連叫都叫不出來,搖晃兩下,便暈厥倒地。
公孫杵臼滿目血淚,窸窣窣跪爬到那嬰兒身邊,顫抖著撫摸小嬰兒的臉龐,替他合攏雙目,仰天嘶喊道:“大人,杵臼無用,未能保住你唯一的血脈!杵臼慚愧,這便跟隨少主來了!”
他猛地站起來,一頭朝梁柱上撞去,登時頭破血流,立時斃命。
屠岸賈瞧著眼前這一大一小兩具屍體,撚須輕蔑道,“果然還是親生兒子的命更重要些。若不是這樣逼一逼你,你又怎麽肯乖乖把這孽種交出來呢?”
——
妙沅悠悠醒轉。
公孫杵臼的屍體依舊還在那裏,她知道那個隻是玹華在凡間借用的一個殼子而已,真的玹華應該已經在撞柱而死的刹那,就安然返回了冥界。
可為什麽眼淚還是停不下來?
兩邊的胸口都有點痛。啊,是了,該喂*奶了。
她解開衣襟,懷中的孩兒已經迫不及待,急急地往胸口拱,卻尋找那個甘美的源泉。
他已經大了一些,已經會用兩隻胖乎乎的小手,萬般珍惜地捧著,咕咚咕咚地大口吞咽。他閉著眼睛,神情那麽滿足,仿佛得到了世上的最幸福,就是躲在母親的懷抱裏,管它外麵風雨縹緲,地動山搖。
“吃吧,乖孩兒,多吃些。”妙沅淒笑道:“再也沒有弟弟來和你搶了,你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她淒然地望著她的另一個孩子,此刻正躺在冰涼的地上,小小的身體早已冷得沒有任何溫度。
左邊的胸口脹痛得更加厲害,無數溫柔和慈愛找不到出口,洶湧翻滾,頂得她極度難受。
她的左邊,一直是留給老二的啊。
那才是她親生的孩兒,痛了整整一天,才生下來的孩兒啊。
他那麽小,沒有哥哥淘氣,也沒有哥哥勇敢,可今天卻代替哥哥救下滿城嬰兒的性命,做了最最了不起的事。
好孩子,不要怪爹爹。他是,不得已。
她抱著公孫杵臼的屍體,突然回想起最後一夜,玹華獨自枯坐到天明,挺拔的背影蕭瑟落寞。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抱著孩子親個沒完,俊美雙眸中噙滿淚水。
就在那一刻,他與她,都明白了璟華一定要他們來這裏的用意。
是啊,不得已。
你爹爹他既要成全大義,又要守護無辜,他萬般無奈,百轉千回,縱千萬人亦往矣,他身上有那麽多為難之處,最後隻好犧牲了自己,犧牲你。
原諒他吧,好不好?如果可以,來生再做我們的孩子,讓爹娘好好補償你。
——
青瀾一路跑進冬暖閣,興奮喊道:“璟華,好消息!一衡的尾巴又變了!”
璟華靠在榻上,並沒有動。
青瀾以為他沒有聽到,又提高聲音道:“璟華,我說一衡的紗尾,已有三分之一都成了琉璃之色了!”
璟華神色漠然,隔了很久,方緩緩道:“我聽到了,那很好。”
他自嘲地笑了笑,每個人都竭力想完成九功,助他得到胤龍翼,唯他這個當事人卻在心中偷偷盼著,能把這時間拖得晚些,再晚些。
因為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在那之前,耗盡最後一分靈力,沉屙難愈,無力回天!
人人都道那是救命寶物,卻恰成了他的催命符!
九功已完成三分之一,也就是說,他頂多還剩六個功德的時間——
可以和沫沫在一起。
又一陣滔天劇痛突然躥上心頭,璟華不動聲色地抓緊被角,麵上卻看不出一絲變化。
“青瀾,沫沫呢?她說去找陰鑰,已經……已經很久了。”
“我沒見到她啊,陰鑰也不知去哪裏了,我還以為她們倆會在一起的。”
璟華神色突然一變,掙紮著起來,去摸床頭邊摞著的那疊命格本,急道:“這上麵說了些什麽,青瀾你……你快讀給我聽!”
青瀾讀了幾本,每本都是才讀到一半,就被璟華急急打斷,“不是的,不是這本!”
他又抓起一本,朝青瀾手裏塞,“快看看這個,上麵說什麽?”
就這樣,青瀾連讀了七八本,都不得要領。璟華一直搖頭,氣息極度紊亂,臉色又白到泛青。
青瀾擔心起來,“璟華,你別急啊。你到底要找什麽?”
璟華不理,隻顧把那堆命格一本本拎起來,抖落幾下,然後又隨手扔在一邊。
青瀾見璟華瘋魔般,一邊劇咳不止,一邊仍捂著嘴不停地尋找,他也急,想幫卻又幫不上,隻得道:“璟華,你別這樣。你到底要找什麽?告訴我,我幫你找啊!”
這句話剛說完,隻見從一本本子裏,輕飄飄掉出一封信函來,青瀾接過,詫異道:“喜帖?這就是你要找的?”
“喜帖?方才還沒有的!”璟華茫然,追問道:“誰的喜帖?”
“鮫人族公主,於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