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六)孿生
玹華等在產房的外頭,已經來回轉了四、五時辰。
這期間,門裏頭公主那淒厲的慘叫聲始終就沒有停過,聽得他頭皮陣陣發麻。
說起來,玹華也並不是第一次在房外待產,兩千八百年前,他亦有此經曆。也是阿沅接生,他等在門外。
是啊,那次,是他的母妃。
他在門外等了不知多久,終於看到阿沅抱著自己的弟弟走出來。他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孩子,一看便知道他繼承了母妃所有的美麗。可他又是那麽小,那麽虛弱,皮膚薄得可以清楚看到底下纖細的血管,緊閉著眼睛,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想到母妃,玹華的眼眶不禁濕潤起來。
他不是傻子,縱璟華竭力隱瞞,但母妃是怎麽死的,他心中其實早已雪亮。他隻是顧念璟華現在病著,不願拂拗他的心願。
既然不想捅破這層脆弱的父子情,那就隨他去吧。這樣也好,他盤算好了,等得到胤龍翼之後,自己就拿捏著這一條,去與父君談判。
父君那樣絕情的人,既然當年能狠得下心對母妃做出那樣的事,如今肯定也不會顧惜璟華的性命。他求了幾次無果,也不再抱這個希望,但若握著他弑妻的這一條罪名,逼他放棄胤龍翼,這倒是個好計策。
那本是父君欠璟華的。
——
門終於開了。
當妙沅抱著那個剛出生的小嬰兒走出來的時候,玹華有一瞬間的恍神。
仿佛時光倒回,他回到了宸安宮的門口,看到了剛出生的小璟華。
現在這個孩子,也是那麽小,但卻很健康,剛才還在裏頭,就聽到他驚天動地的嘹亮哭聲,可見中氣十足。現在吃了第一頓奶,已睡得沒心沒肺。
玹華仔細端詳了下,小家夥鼻子很挺,眼線又長,長大了想必是個周正的人物。
“是個男孩。”妙沅道。
玹華竟也隱隱有些激動,“我可以……呃,抱抱他嗎??”
妙沅笑了笑,把孩子遞給他。
這種感覺有些奇妙。
玹華的手臂很僵硬,想讓那孩子睡得舒服,又怕會弄醒了他。“就像捧著一百個容易碎的雞蛋。”他尷尬道,“我都不敢動。”
“沒事的,”妙沅笑道:“你可以摸摸他,這孩子健康得很。”
玹華大著膽子,伸出一根手指,剛碰到小家夥的手,就被一把牢牢握住,怎麽甩都甩不脫。
玹華笑笑,“他的手好小,手指甲也好小。真滑稽,怎麽會有這麽小的手?”
妙沅柔聲道:“玹華,他好像喜歡你呢,我剛才也讓他抓我手指來著,可他沒有。”
“是嗎?你喜歡我?”玹華笑著去逗那個孩子。
仿佛有種奇妙而陌生的感覺,隨著那小手指悄悄傳遞到玹華身上,又倏地一下鑽進了玹華的心裏,慢慢地生了根,安了家。
那感覺軟糯而溫暖,纖細而綿長,像無數條藤蔓在心底生出了牽掛,讓他情不自禁想要去擁抱,去守護,去親眼看著這個幼小的生命一天天長大,擁有幸福。
“既然我們有緣,那我就給你取個名字吧。你手勁兒這麽大,長大了一定是個習武的好料子,就叫趙武好不好?”
玹華對妙沅道:“對了,公主呢?”
妙沅的臉色不太好,“公主薨了。”
“既然命格如此,阿沅也不要太過悲傷。這孩子,我們總會將其撫養成人。”
妙沅終於忍不住呻*吟了一聲,蹙眉朝他瞪了一眼,咬唇道:“我不是悲傷,是我……我好像也要生了。”
——
程嬰生的也是一名男孩兒。
她奶水充盈,哺喂兩個孩子綽綽有餘。所以看上去,玹華現在倒是真的安生樂業,整天階窩在家中照顧夫人月內,左擁右抱一雙孩兒,簡直不思進取。
但到了晚上,他就開始絞盡腦汁。
為避人耳目,公主薨後他們靈堂都不敢擺,連屍體也是他趁夜親自帶出郊外,隨便挖了個坑,草草掩埋。
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連下了幾日的暴雨,城外一座木橋斷裂,在找人搶修的時候,埋於橋下的公主屍體被發現了。
屠岸賈立刻找人驗了屍,確認這就是帶孕出逃的公主莊姬,並且同時確認她死前已經為趙碩誕下了遺腹子。屠岸賈向來是信奉“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的信條,當即下令封城,滿城搜索那個不知去向的孩子。
一時間人心惶惶,每個有嬰兒的人家都不知什麽時候會被官兵“哐當”一聲衝進門搜索,就連尚在月內的婦人閨閣,也不放過。在屠岸賈的默許下,官兵態度粗野狂暴。有的孩子哭個不停,惹得他們煩了,就被當場就扔在地上摔死,士兵們則揚長而去。
但光這些搜查,玹華倒還應付得來。
妙沅與公主在同一天裏生產,兩個孩子前後相差不過數個時辰,他對外一統口徑,稱夫人一懷雙胎,自己得的乃是一對孿生兒。
畢竟一個小嬰兒,除了年齡外,並沒有什麽明顯的特征。在這故絳城裏,這樣的嬰兒少說有幾千個,屠岸賈就是再不可一世,又怎麽可能從大海裏撈出針來?
但如果根據那本命格上說的,那麽天一亮,那張慘絕人寰,令千萬母親崩潰斷腸的屠嬰令就會張貼在城中的大街小巷。
玹華在書房冥思苦想無果,伸了個懶腰站起來,回到自己房中。
兩個孩子都已喂飽,並排睡得正香。妙沅戴著一根藕色的頭巾,慈愛地輕輕哼著搖籃曲。
玹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他覺得這畫麵極美,美得他不忍走進去,就站在門外癡癡地望著。
倒是妙沅發現了他,衝他一笑,“怎麽傻站在那兒?”
玹華笑著走進來,“怕吵醒你們。”
他俯下身,輕輕在她麵頰上吻了一下,“阿沅好香,可真是越來越好聞了。”
妙沅有些難為情,羞嗔道:“不就是奶水的味道麽?你又不是吃奶的娃,貪這味道做什麽?”
玹華也在她邊上坐下來,笑謔道:“我不吃奶,可我要吃阿沅。”
他將她摟在懷裏,手指穿過她的烏黑發絲,深情凝望。
妙沅本就極美,現在因生了孩兒,俏麗容顏中更添了一種成熟的少婦韻味。肌膚愈加白皙嬌嫩,吹彈可破,柔媚烏黑的美眸就像兩顆已經熟透的黑葡萄,波光瀲灩,一顰一笑間都像要滴下水來。
“阿沅真美。”玹華癡情道,“不管什麽時候,都這麽的美。”
妙沅笑了笑,憐惜地望著他道:“你呢,還沒有想出辦法嗎?”
畢竟是凡人的殼子,連熬了幾個晚上不眠不休,他現在也是滿臉疲憊,雙眼充血。
玹華搖頭,無奈地輕歎一聲。
“天一亮,那張屠嬰令的榜文就要貼出來了。”他望著兩個熟睡中的孩子,苦笑:“二弟拋給我的這個難題,可比修長城難得多了。”
——
那個替公主驗屍的仵作,並不能說出公主產子的具體時刻,隻能推算出一個大概的月份。屠岸賈喪心病狂,張貼“屠嬰令”,稱倘若三日內找不到趙氏孤兒,便將全城內所有一月以上,半歲以下的嬰兒全部斬殺,一個不留。
“屠嬰令”一出,整座故絳城一片哀聲。
玹華走在街上,所有人都形色匆匆,神色戚戚,連之前總會對他笑著打個招呼的左鄰右裏,也再無心交談半句。
就像一座被死亡籠罩的孤城。
有的婦人看了告示,當場就嚇得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倒地,被野蠻的士兵拉起來,扔在一邊的涼棚下,直到自己醒轉,或者家屬來接走。
而那些棺材鋪子裏,嬰兒棺槨和小壽衣的銷路一下子緊俏起來,木匠師傅和裁縫師傅連夜趕製都供不應求。
但生意再好,老板們的臉上也無半分笑意。
玹華走進去,棺材鋪的老頭正低頭寫著什麽,玹華瞥了一眼,發現是一本《地藏菩薩本願經》。
“老板,我要……”
老頭抬頭看了看他,斑濁的眼中似乎混了些水光,愴愴開口:“你走吧,沒有。”
玹華道:“你還沒問我要什麽。”
“你不就是來買嬰兒棺槨的嗎?今天已經是多少人來問過了?沒有!沒有!沒有!”老頭一下激動起來,情緒失控地朝他大聲嚷。
嬰兒棺槨?玹華下意識地往鋪子裏瞧了一眼,那裏正停放著一個小巧的黑楠木棺槨。
老頭“哇”的一聲跳起來,操起掃把凶狠地朝他打來,大聲咒罵:“看什麽看,這是要留給我自己孫兒的!他才滿四個月,卻要給那個什麽該死的趙氏孤兒一起陪葬!啊,我苦命的孫兒啊……阿爺救不了你,隻能給你留一副最好的棺槨,送你上路啊……”
老頭扔了掃把,蹲在牆邊,哭天搶地地嚎起來。
玹華灰溜溜地退了出來。
他隻是想買些香火蠟燭燒給那個死去的公主。
因為他的疏忽,令她屍骨都難以保全,雖然他也知道這樣做完全沒用,但既然在凡間了,那就入鄉隨俗的好。
但那棺材鋪老頭的話,深深地觸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