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四)天涯
天,還是亮了。
年輕而暴戾的王率著精兵層層圍山,不過兩個時辰,就在一處山洞前,捉住了他們。
王的臉上陰鬱至極,像暴雨來臨之前的壓抑恫嚇,望著青瀾一字字道:“不過一個侍衛,竟敢肖想公主!實在罪無可恕!”
“不是他!不關阿嵐的事!是我自己要逃走,阿嵐隻是一路保護我!”她在發著抖,卻還是努力用自己單薄的身體擋住他。
她看到周圍裏外三層的弓箭手,也看到大哥手裏慢慢拔出的劍。
那把劍,她認得,殺了她其他的五個哥哥。
“求大哥不要殺他!是我錯了,我錯了!我聽你話,去嫁給那個火雲國的國王,求大哥放過阿嵐!”她哭著,爬到王的身邊,死命按住那把邪惡的劍。
“七七,記住我對你說的話。”阿嵐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公主。
——
七七醒來的時候,已經遠離了她的國度。
北俱蘆洲有許多這樣的小國,她的白馬神駿,不過兩日,就已不再望得見自己的故土。
她的國,火雲國,已是千裏之外。
隻是如今,她已孤身一人。
“嵐羽,你知不知道漠北在哪裏啊?”薑七七騎在馬上,輕撫它背上的鬃毛。
她給它起了這個名字,用來紀念阿嵐。
從此九州大陸上,多了一個紅衣女子,她牽著一匹神駿的白馬,走過千山,踏過萬水。
從北俱蘆洲到中原大陸,路途遙遠,磨難重重。她這一生,都漂泊在去漠北的路上,要去那裏尋找一個叫做阿嵐的年輕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不再是明豔如花,也不再是燦若煙霞。她挺秀的腰肢慢慢彎了,她如秋水般的明眸慢慢昏花,她仍舊沒有停下腳步。
一人一馬,遠赴天涯。
直到她再也走不動了,她的白馬也已經再也站不起來。她仍舊在心裏懷著希望,在那個叫做漠北的地方,有她的愛人在等她。
——
那個微笑著的年輕人,那個總是保護她,溫柔又寡言的年輕人,在最後的時刻,招來白馬,將她送到馬上!又用自己的絕世武功替她和白馬擋下一陣又一陣箭雨,直到她安全衝出重圍。
白馬跑得極快,她自然沒有看到,在他奮力替她擋下的那些箭鏃中,仍是有數十支射中了他。
他隻是努力地不肯倒下,不讓她看見他的背上早已插滿了猙獰鐵鏃。他朝她離去的方向,努力地留給她最後一個笑容,讓她相信,他也逃了出去,會在漠北與她相會。
最後的那個夜裏,他曾抱著她坐到黎明。
“阿嵐,你後悔嗎?”
“不後悔。”
“阿嵐,你說我們會死麽?”
“不會。”
“真的?”
“真的,你不會死,我也不會死。隻是,我們可能會分開一段時間。”
“分開?我不要和阿嵐分開啊。”
“那麽多追兵,我們分開逃走,把握更大一些。”青瀾笑道:“你先離開,騎著白馬去漠北找我,那裏是我的故鄉,我跟你說過的,還記得嗎?”
“嗯,記得。”
“好,那我們就說定了。你一定要來找我!我也一定會等你,在漠北一直等你!”他最後握著她的手,堅定道。
七七,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要去恨!
哪怕這個世界再多坎坷,哪怕愛人不在身邊,也還是要留著希望,因為它會幫你築起一座天堂。
而他,會在天堂與你相會。
——
陰鑰在孽鏡裏看得清清楚楚。
她看到青瀾被圍攻,疾風驟雨的箭朝他射過來,那些尖利的箭頭戳穿他的皮肉,深深地紮進他的身體裏!
她看到血噴出來,漸漸染紅他淡青色的衣衫!
她看到他逐漸力竭,一條腿中箭跪了下去,舉世無雙的劍法也出了越來越多的破綻!
直到最後,她看到他倒在地上,眼睛仍望著七七逃走的方向。
陰鑰覺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那是青瀾啊,她的青瀾!
“陰鑰!”青瀾被小黑小白領出來,又已經是出發前的衣衫,身上連一滴血都沒有。
她情不自禁奔過去,與他緊緊相擁。
“傻瓜,哭什麽?”青瀾溫柔地拭去她眼角邊的淚,琥珀色瞳仁裏盛滿了久別重逢的笑意。
“我看到你……流了很多的血,死了。”陰鑰咬著唇道。
“可那不是我,”青瀾笑了笑,“那是阿嵐。”
他用了他父親的名字,成全了一個他和公主的夢。
“可是,阿嵐也死了。青瀾,為什麽不像二殿下和阿沫那樣,讓阿嵐活下去?讓他最後和公主在一起呢?”
“阿嵐沒有死,他一直活在七七的心裏。”
青瀾摟陰鑰的肩膀,邊走邊緩緩道:“七七並沒有像原來命格上寫的那樣,因為痛失愛人而走上絕路,沒有引發連綿戰火,血流成河。她這一生,會懷著自己的希望活下去,這樣不是很好嗎?”
說話間,兩人已回到了秦廣王的第一殿。玹華在門口迎接兩人,聞言接口道:“沒錯,青瀾你做得很好。七公主白馬走天涯,避免了一場人間慘禍,少說救了幾萬條性命。”
青瀾緊走幾步,到他身邊道:“玹華,你怎知道?一衡身上又有顯示了嗎?”
玹華笑著點頭,“已經有了,且比二弟他們那次的麵積還要大得多。”
青瀾欣慰道:“總算不辱使命。我說玹華,我們以後就挑那些一下能多救好多人的,一樣是去人界跑一趟,一樣行功德!”
玹華笑罵道:“你們西海的果然會算賬,難怪家藏萬金!好了,璟華還在休息,幫我照顧他。我準備準備,這就要親自跑一趟了。”
青瀾愣了愣,“你要去哪裏,做什麽?”
玹華笑著拍拍青瀾的肩膀,瀟灑跟著黑白無常走進第十殿,頭也不回道:“去修長城!”
——
出發前,玹華為自己挑了一本命格。
青瀾說的沒錯,一樣化凡,挑那些行一功就能救百千性命的,自然更好。倒不是為了功德大小,他們仙界之人,救民水火,匡扶天下本是理所應當。
這個,玹華也早想到了。所以,他從昨天起就開始關注那些大的慘案,戰爭或者屠殺。
然後,他就找到了現在手裏的這本命格。
那是在西牛賀洲,當時諸侯混戰,有一個野心勃勃的君王嬴政,他滅六國統一天下後,為防止北方匈奴進犯,便沿著地形修築了一道長達萬裏的軍事要塞,人稱“萬裏長城”。
這項工程,對於那些凡人來說,便如蜉蝣撼大樹。秦王嬴政在全國抓了上百萬人,日夜為他修葺。當時的條件極為艱苦,有無數人在服役的過程中餓死或者累死,民怨載道。其中有個叫範喜良的書生,成婚三日就被抓來做苦力。妻子孟薑女思夫心切,帶著做好的寒衣,一路上跋山涉水,風餐露宿,到了長城卻聽說範喜良早已埋骨長城之下。
孟薑女悲憤交加,向著長城晝夜痛哭,如啼血杜鵑,望月子規,直哭了十天十夜,忽聽轟隆隆一陣山響,一時間地動山搖,飛沙走石,長城崩倒了八百裏,這才露出範喜良的屍骨。
玹華之所以會挑這個命格,一來因為這個故事委實十分悲苦,二來他亦是未來君王,於這為君之道上自比旁人更多一些共鳴。
百姓同情孟薑女遭遇,咒罵嬴政殘暴。卻不知這修建長城,將北方匈奴阻擋在外,就好比是給自己家裏裝上一道結石的鐵門一樣,同樣是功蓋千秋的頭等大事。
嬴政此人眼光是有的,手段也是有的,唯獨缺了些慈悲,少了些溝通,這才明明造福了後代,卻還落得個暴君的罵名。
玹華想試試,自己能不能做一個明君。
臨行前,他又去看了璟華。
雖然妙沅說他的情況比在背陰山的時候要穩定些,但他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令他惶恐不安。眼下又要離開兩三日,就更不放心。
璟華還在冬暖閣,玹華去的時候,恰逢妙沅和阿沫都不在,他看到璟華正靠在榻上,怔怔地睜著雙眸,卻眼神一片空茫。
是的,他在遇到一衡以後,就徹底瞎了。
玹華突然有點懊惱,不曉得自己硬把他拖來這裏是對還是錯。雖然妙沅對他說,璟華就算平安地呆在夢澤,也一樣會逐日虛弱,惡化,沒有胤龍翼,他遲早會像梅妃一樣。但要讓他眼睜睜看著璟華在十裏魂渡,一路陪他們嘔心瀝血,殫精竭慮,仍是讓他感到心中一陣抽痛。
“是大哥麽?”璟華聽到了聲音,勉強往上坐了坐。
“不用起來,你躺著就好。”玹華忙道。
他看到璟華的床榻邊竟然還堆了不少的命格,有幾本攤開了,貌似正看到一半。
“璟華,是你在看?”玹華詫異道,“你不是……”
“哦,是我閑了無事,讓沫沫讀給我聽的。”璟華並沒有介意,笑了笑道:“那麽多命格,你一個人怎麽看得過來?”
玹華也笑,那笑中卻帶了澀,“你啊,還真是個天生的勞碌命!大哥手腳快得很,不用你幫忙,你給我好好養病就好。”
璟華輕咳了兩聲,道:“你們都是為了我才忙碌至此,我又怎能心安理得光躺在這裏,什麽都不做?”
“你做得還不夠多麽?”玹華歎道,“二弟,你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喜歡為別人操心。”
璟華似笑了笑,垂眸不語。
片刻的沉默後,璟華突然道:“大哥,倘若我等不及你們行完那九功……”
“怎會等不及!”玹華有些粗暴地打斷他,“大哥不許你胡說!”
“我隻是,嗬嗬……”璟華笑了笑,淡淡道,“大哥你知道,凡事我一向都喜歡做個周全的打算。”
他雙眸平靜地盯著前方,語聲裏既沒有對生的留戀,也沒有對死的懼怕,什麽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