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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四)自白

  大智聖然兮,驚才絕豔兮!

  玹華慨然一歎。


  這胤龍先祖是何其多謀,又何其忍辱負重,竟會想到用如此的方法,將這秘密妥貼地保留,代代相傳,直到億萬年後,終於重見天日,將這無上至寶傳到自己這個後裔子孫的手裏!


  當年,黃帝嫉妒他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不願他以壓倒性的優勢一統三界,怕令三界物種比例失衡,也怕他走上蚩尤當年的老路,所以聯眾神之力折了他的翼,這才敢將天帝的位子交給他,撒手遁去。


  但眾神又不放心,怕哪一天真的天怒人怨,人間末世降臨,那時候還會需要用到那對胤龍翼來拯救蒼生,因此又不敢徹底出手毀去,而是想辦法藏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他們在代代胤龍的身上,都留了當年被折翼的那個傷口。讓它哪怕曆經億萬年,始終都無法愈合,同時以一片貞鱗虛虛做掩,編了一生一世,一夫一妻的鬼話,用來埋葬這個秘密。


  胤龍先祖最後一次來見一衡時,恐怕已經繼任了天帝,他將所有的秘密用胤龍族的文字寫下來,又將其編成一支舞蹈,教一衡學會,再將它催眠,為自己的後世子孫留了最後一步棋。


  在腥風血雨的亙古無常中,為自己的孩子們,留下最後一件強有力的武器。


  他一步一步,苦心孤詣,委曲求全,既舍不下蒼生大道,又不忍子孫從此孱弱凋零。那對遺落了億萬年的胤龍翼,隻出現在傳說中的胤龍翼,終於還是被他保存了下來,留給了自己的孩子。


  一衡又從頭開始跳起。


  玹華已有所準備,將它每一次甩出來的水波形狀,都轉換成一個胤龍文的筆畫,大概三五拍之後便組成了一個字。他將這樣的字,一個個記錄下來,寫在邊上的沙土上。


  等一衡幾乎口吐白沫地再一次跳完,玹華已經記錄下一段完整的文字。


  文字內容不多,言簡意賅,玹華卻讀得熱血澎湃,因為哪怕隻通過這短短數行,於他,亦仿佛是耳濡目染,瞻仰著先祖冠絕古今之賢德,經天緯地之聖明。


  “吾之一生,竭力守天下之安,吾之後人,務須牢記此訓,堅不可摧,折腰不悔。然吾因種種,令神翼不得保,終愧於心。若後世能以仁愛之心,救孽緣,抒冤惡,行九州九功,則吾將神翼贈之,以佑澤蒼生。”


  幾人之中,唯有玹華和璟華能讀懂胤龍文。阿沫見玹華看了半天仍沉默不語,便急著問:“玹華大哥,你們那老祖宗到底說了什麽,胤龍翼在哪裏?我們快去把它挖了出來,好救璟華啊!”


  玹華輕歎一聲,苦笑道:“阿沫,恐怕還沒那麽快。”


  他望著眾人,緩緩開口,說出那至關重要的秘密。


  “要想得到胤龍翼,須得在九州大地上,做九件濟世扶危的功德,拯救那些得遇不平,本會屈死的人,到時先祖自會將胤龍翼相送。”
——

  今日有風。十二功曹,危值日。


  軒轅広下了朝,遣了左右,一個人往西北方去。


  那裏是宸安宮,也是以前梅妃的住所。


  早些年,他來得勤。那時候新婚燕爾,他幾乎日日宿在那裏,隻要下了朝,幾乎都在陪她。


  他並不是貪戀後宮的昏君,他也很忙,但他是真的鍾情於她,隻要能抽得出身,就會來看她,還有調皮的長子玹兒。


  再後來,她病了。他與她的關係也急轉而下。她病了三年,直到最後離世,他來的不超過三次。再後來,梅妃身故,他也另立天後,便將這間宮殿留給了次子璟兒。


  從此再不踏足。


  今天,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竟會來了這裏。


  算起來,他已有兩千多年沒有來過,但這一路上的景致,也沒什麽大的改變。他熟門熟路,沒有一步走錯。


  有的事情,原來早已深入了骨裏,連自己都不曉得。


  梅妃喜靜,她在的時候,宸安宮就顯得幽深靜謐。而到了如今,這靜謐便成了荒涼。


  偌大的宮裏,連一個服侍的婢女都沒有。軒轅広踏進宮門,幾朵稀落落的白梅從枝頭掉落,飄在了他的寬袍廣袖上,嗅之點點寒香。


  阿梅,我來看你了。


  年前,我召集了三界內各仙派宗主、王侯重臣,公審了薑赤羽,定下他謀逆犯上、跋扈暴戾的十大罪,即日處以極刑!連帶他的長子薑金戈,也一並處死!

  而那個賤人,我也讓她沙場伏法,算是為你報了仇!


  阿梅,炎龍滅了,這天下我算是真正奪回來了!


  可真的到了這一天,誰來陪我相看萬裏江山?我現在連一起吃頓飯,喝杯茶的人都沒有。


  為了這一天,阿梅,我連你都賠了進去。不止你,還有我們的璟兒。


  璟兒他,還是不肯回來。


  藥師說他傷得很重,隻怕再難複原。最後離開時,我也看到了,他好像確實已經心灰意冷。也是,璟兒少年起就叱吒疆場,被譽為戰神,可現在莫說再回去打仗,這輩子連能不能行走都是問題。


  阿梅,我還是沒能照顧好他。


  雖說當時傷重,不便舟車勞頓,但現在都已經過去這麽久了,他寧可呆在那種清苦的地方而不肯回家,顯見是還沒有原諒我這個父君。


  看來還是因為我那句話說得重了,不該在那麽多人麵前直斥他,傷了他的心。


  但我沒有辦法。


  阿梅,他當著那麽多人麵,問我你是怎麽死的,這叫我如何回答。我是真的沒有辦法。


  就像那麽久以來,我都一直對自己說,應該對璟兒格外好一點,多疼愛一點,畢竟當年之事,他才是最無辜的那個,可偏偏一直做不到。
——

  軒轅広記得,靠左旁的第三棵梅樹後麵,有個半人高的小櫃,裏麵放了些園藝用的花剪和花鋤。


  今天再去的時候,發現櫃子已換了一個新的,但擺的位置沒變,甚至連裏頭那些工具放置的順序儼然依舊。


  璟兒向來是這個脾氣,對他母妃的東西,自己不舍得動,也不許別人動。


  軒轅広拿出一隻水罐,開始給梅樹澆水。自己已經有多少年沒做過這些事情了?好像還在璟兒很小的時候,有一次請自己來這裏陪他一起修剪梅枝,那一次自己猶豫了好久,但最終的最終還是找了個借口,躲著沒去。


  那一次,令璟兒很傷心,還大病了一場。


  說起來,自己好像總是在傷他的心。但這千百年的心傷下來,他卻從來也都不曾怨。這孩子就是這樣,沒什麽話,也沒什麽要求。他隻比琛兒大幾歲,卻從不向琛兒那樣向自己撒過嬌。


  而且越大,與自己的話便越少。他叫自己“父君”,不知在他心裏,自己是“父”占了多一點,還是“君”占了多一點。


  阿梅,璟兒他,好像你。


  不止樣貌,連脾氣性格都像。


  通慧,懂事,隱忍,又固執。


  也許在他看來,我這個父君是缺少溫情的,他也不敢多加奢求,靠得太近。可他卻不知道,其實我在心裏是怕他的。


  沒錯,我怕他。阿梅,因為我看到他,就會想到你,想到我們瘋狂的最後一夜,想到第二天清晨,你為了我,飲下那杯毒酒。


  那杯酒,本來隻害了你一個,卻因為我那一夜的衝動,害了璟兒一輩子。


  阿梅,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每天每夜都心驚膽寒,怕得連宸安宮都不敢來,怕得連璟兒病了,來看他一眼,都沒這個膽子。我像個烏龜一樣,縮著頭,躲在殼裏,不敢沾染和你相關的任何一點回憶。


  所以我隻好把自己封閉起來,選擇做個無情的陛下,冷漠的父君。


  是我沒用。


  我不是個好夫君,更不是個好父親。


  我甚至連個好的君王都算不上,靠犧牲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才保住三界之主的位子。


  之前,我總以為隻要滅了薑赤羽,奪回了江山,就再無後顧之憂,縱然你不在了,我們父子三人總還是能共享天倫,我也能抬起頭來麵對璟兒,補償虧欠他的一切。


  但現在,我發現好像想錯了。在我躲著璟兒的這些年裏,他漸漸長大。現在,也開始躲我了。而我們的關係也在那悠長的歲月裏慢慢定格,想愛,卻再也愛不起來。


  阿梅,如果你在就好了,還能有人陪我說說話,聽我嘮叨這些苦衷。


  玹兒為了璟兒,也放棄了一直來的重任,陪他在雲夢澤養傷,我催了他幾次,他都聽不進去,執意不肯上路。


  這孩子也是,他不知道胤龍翼有多麽重要。如果再尋找不到,我隻怕是真的支撐不下去了。到時候天地戾氣無法消弭,便又要重蹈大禹時代山洪咆哮、舉目荒痍的覆轍,三界之內將再次生靈塗炭。


  可我還能再說什麽呢?孩子們也著實不易。


  也罷,若璟兒真的無力回天,那就讓他們兄弟聚聚也好。他們已錯失了一千多年,一個為尋找胤龍翼鞠躬,一個為平定四海戰事盡瘁,說說是天族的皇子,卻都沒過過幾天舒坦日子。


  唉,時間過得好快,一眨眼孩子們都大了。不知道這兄弟倆現在過得怎麽樣?聚在一起時,會不會談起我這個不稱職的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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