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奇跡
那像是一個透明的繭。
璟華和妙沅就這樣靜靜地躺在裏頭,維持著最初的樣子。他們的神情那麽安詳,像是真的睡著了。
其他四人將他們保護得很好,直到落到穀底的時候,仍穩穩的,沒有一絲的搖晃。
阿沫依舊緊緊地守在那個透明的結界旁,視線片刻不離。而玹華也緊盯著妙沅,沒有任何想要離開的意思。
青瀾看了看,道:“陰鑰,讓他們休息一會兒,我們先去四處看看,看還有沒有什麽危險。”
他朝她伸出手,微笑道:“跟著我,這裏雖是你冥界的地盤,卻還是小心為好。”
陰鑰輕輕“嗯”了一聲。
她握住了他的手,窮山惡水間,卻從他的掌心裏感受到溫暖和柔情,感受到縱是要麵臨再幽暗可怖的事,也會因此刻的牽手而添了一抹亮色。
青瀾施了一個照明術,雖不如璟華的“佛光普度”那麽厲害,但也已經十分的明亮。
隨著那聲光亮,整片地界豁然開朗。陰鑰不禁輕輕“啊”了一聲!
背陰山的山腹,原來是此等光景!
他們身處在一片極大的平地之中!極目遠眺,根本望不到邊際!
而在這廣袤的地平線上,沒有任何植物或者生命,地麵上是一整片青灰色,非土非石,說不清什麽介質。這個顏色也並非完全一樣,前後略有深淺變化不同。這片地貌光滑如鏡,前後延綿數千裏,平整得就像用刀雕刻過一樣。
青瀾和陰鑰就處於這片土地的正中央。
——渺小得如同螻蟻。
青瀾有些發怔。
這裏那麽大,又連根毛都不長,這探路,似乎也沒啥好探。
陰鑰怔怔道:“莫非,這裏就是傳說中的窮極無限?”
青瀾道:“窮極無限是什麽?”
陰鑰咋舌道:“是十裏魂渡的最後一渡,傳說是個無邊無際的廣袤所在,但也隻是傳說而已,從未有人見過,原來是藏在這背陰山的山腹之中。”
青瀾蹙眉,十裏魂渡的前兩渡都如此凶險,想來這最後一渡定然更加不易,可如今卻完全不知該如何下手。
就像你去考試,過關不過關,總得出個題吧。前兩關上,要麽是過枉死路,要麽是爬背陰山,那至少逢山修路,遇河造橋,總能有個應對之策。
找胤龍翼也是,掛在樹上也好,埋在土裏也好,甚至臣在水底也行,總得給個說法,給個看得見摸得著的方向,那才能想辦法把它摳出來或是鑿出來是不是?
又或是有個什麽看守的神獸,上來先狠狠地啄他們每人一爪子!那雖然凶殘了點兒,但至少心裏有譜,知道隻要幹掉了那隻神獸,後麵就是朝思暮想的胤龍翼在朝自己招手,再怎麽艱難都有個奔頭不是?
可現在,他們遇到了一張白卷!
他們千辛萬苦通過了前兩次的考驗,進到了這背陰山的裏麵,卻麵對著窮極無限,茫茫一片虛無!
這叫他們該如何是好!
青瀾朝陰鑰點點頭,將她留在原地,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四周查看了一圈,發覺也並無特意之處。邊界的邊界,有點像九重天的天邊,隻是少了那幾根天柱,同樣看不出什麽名堂。
青瀾正待回去叫陰鑰同來,卻聽到玹華又驚又喜地叫了一聲。
“快回來!他們好像醒了!”
——
在玹華他們托著自己下落的時候,璟華其實已經有了知覺。
那時候,白梅元神做的那片幻境也正處於極速的坍塌,他正和妙沅一起,從宸安宮往下跌入無底深淵。
兩股墜落之勢雖然在不同空間,卻在時間上奇跡般地重合在一起!
周圍是不斷拉扯的記憶片段,有白梅、有白梅眼中的天帝、還有年幼的大哥,那數千年的歲月,紛繁蕪雜,交疊著許多陳舊的歡笑,零碎的感動,讓人唏噓,發人感慨!
但速度太快!
璟華完全看不清,也聽不清那些片段裏到底說的是什麽,隻是通過白梅的神識,極速馳過了幾千年的歲月!
他看到了還未登基的父君,與母妃以花為媒,雪中相識;
看到了年輕的母妃身著大紅嫁衣,踏上喜輦;
看到了父君與母妃互換貞鱗,月下立誓,白首同心;
看到了大哥出世,父君初為人父,欣喜若狂;
看到了深宮孤寂,母妃苦候夫君,淒涼度日;
看到了那一夜父君與母妃後抱頭痛哭,死別生離;
看到了母妃辛苦地懷著自己,毒性日顯,逐漸衰弱;
最後,他看到了自己出生,看到白梅戀戀不舍、淚光盈盈地看著那個繈褓中弱小的自己……
而與此同時,所有的幻境都徹底消失!
四周又陷入黑暗,卻有一團小小的白光落入自己掌心,溫暖的,帶著梅花的香氣——母妃殘留的那一小片元神!
璟華睜開了眼睛。
耳邊是阿沫的聲音。
那個嘰哩哇啦,一邊哭又一邊罵的聲音。
他虛弱地揚了揚唇角,努力想讓自己笑得更燦爛一點,卻隻是惹來她罵得更大聲,哭得也更凶。
“沫沫……”璟華歎了口氣,在阿沫大聲呼喝的掩蓋下,他的聲音輕得幾乎隻有自己能聽到。
“你好像……越來越凶了。”璟華無可奈何道。
“我凶?你還沒見過我更凶的!我剛還在說,你若再不醒來,我就一定要把你倒吊在樹上,狠狠打一頓,看你還敢不敢再嚇唬人!”
阿沫氣急敗壞,臉上眼淚一把,鼻涕一把,一陣亂抹,抹得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什麽,隻覺鹹鹹的,又濕濕的。
“你就欺負人!”她又抽抽噎噎哭起來,繼續抹她的鼻涕,“你知道我在乎你,就總是……總是欺負我……總是嚇我……嗚嗚嗚嗚……你再這樣,以後我就真的不喜歡你了……嗚嗚……你愛嚇誰嚇誰去!”
璟華失笑。
回到了現實,也回到了他熟悉的那個身體,他努力地想坐起來,去抱抱她,卻連這一點都無法做到。
他隱隱有些心酸。
雖然之前的幻境裏,他口口聲聲說並無遺憾,說不會責怪母妃沒給他個好身體,但每當看到阿沫為自己擔心,為自己落淚,他就情不自禁地會去想——
會去遺憾。
如果他像大哥或者青瀾那麽健康,多好。
那麽沫沫一定會像昔日西海時一樣,仍舊做個快樂無憂的小公主。
她不求富貴,不求顯達,她隻求他平安健康。但他偏偏什麽都有,就是她要的這個沒有。
他有睥睨四海八荒的相貌,有天族皇子的赫赫地位,有令三界望塵莫及的修為和智慧,但是卻沒有一個最基本的健康。
不但沒有,而且簡直快死了。
璟華苦笑一聲,他沒力氣把自己撐起來,隻好勉強抬起手去擦阿沫濕噠噠的小臉,緩了緩,又勉力去把已經黏在她臉上的頭發梳理整齊。
阿沫終於發了善心,一邊抱怨一邊把他扶起來,半靠在自己身上。
這個姿勢讓璟華艱難的呼吸順暢了許多,他苦笑了下,無不羨慕道:“沫沫,你看看大哥和沅姐姐……同樣是剛剛醒來,大哥對沅姐姐……咳咳,多溫柔……”
阿沫狠狠瞪他一眼,卻轉頭對玹華,關切道:“玹華大哥,沅姐姐怎麽樣?還好麽?”
妙沅呻吟了一聲,雙手顫抖道:“玹華,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玹華立時緊張起來,道:“阿沅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
一個嘶啞的,還有些笨拙的聲音響起,“玹——華,我——可——以——說——話——了!”
玹華瞠目!
妙沅說話了!
不僅如此,她慢慢地坐起來,然後又站起來!
除了璟華,所有人都驚呆了!
真的是奇跡麽?在結界裏昏迷了半日,再醒來的時候,那被割去了舌頭的,竟然可以說話!被挑斷了腳筋的,可以走!
玹華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覺得有一些濕濕的,又熱熱的東西從眸中湧了出來,模糊了視線!
他淚光潸然,卻哽咽著微笑。他本來扶著她,又慢慢地放開她,退後幾步,向她張開懷抱。
“阿沅,來!到我這裏來!”
阿沅已有數千年無法行走,雖然雙腿恢複了知覺,也有了力氣,卻仍像稚子學步似的,笨拙地跌跌撞撞地朝前走。
一步、兩步、三步……
她還沒有習慣,平衡掌握不好,搖晃著走了幾步後,突然一個趔趄,身子向前倒去!
就在她要倒下的瞬間,玹華牢牢地將她抱在懷裏!
“玹華,玹華,我能說話了!我還能走路了!”妙沅撲在他懷中,激動地痛哭流涕。
沅姐姐的聲音和在幻境中聽到的一模一樣啊!
璟華欣慰地看著她。
大哥和她相擁在一起,他們看起來是那麽般配,那麽幸福!雖然因為太久沒有說話,她每個吐字都像個牙牙學語的孩子那樣,音調別扭甚至可笑。但璟華知道,那在大哥耳朵裏聽來,就仿佛世界上最美妙的天籟之音!
“我的阿沅好了!我的阿沅全好了!”
玹華也落下了男兒淚,他緊緊地抱著她,不分青紅皂白地吻她!
她的額頭,她的眉梢,她的眸……
他熱烈地吻她,將她舉過頭頂,飛快轉圈!
他欣喜若狂,放聲大笑,高喊道:“聽到沒?我的阿沅好了!她可以說話!也可以走路!哈哈哈哈哈……”
阿沫也高興得眉飛色舞,湊著熱鬧道:“太好了!玹華大哥,你說的沒錯,這背陰山真的是被你們胤龍母星庇護的聖山!我們剛進這裏,沅姐姐幾千年都治不好的病一下子就治好了!依我看,我們璟華也……”
她突然小聲下來,忐忑不安地看著璟華,期待有同樣的奇跡發生在他身上。
她這個神情,既滿懷著期待,又不敢寄予太高希望,猶豫不決,欲蓋彌彰,璟華又怎麽會不明白?
他心裏又是隱隱一陣抽痛,捏了捏她的小臉蛋,故作無所謂的樣子,輕聲道:“傻沫沫,想什麽呢?”
阿沫眼圈兒陡的一紅。
他那冰涼的指尖,那說不了幾句話就劇烈起伏的胸口,早已經說明了一切問題。
她剛剛還沉浸在他蘇醒過來的興奮裏,現在卻又猛然墜入冰窟!
璟華,為什麽那個擁有好運的人,永遠都不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