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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白梅

  一道亮白色的光芒自阿沫背後升起。


  那團光芒強烈卻不刺眼,璀璨卻不乖張,就像天地盡頭交匯在一起的午夜極光,又像喚醒沉睡大地的第一道黎明曙光。


  這是阿沫的靈力,也是照亮萬物的光。


  在十裏魂渡,在愛人剛剛倒下的地方,她燃起自己的靈力,趕走恐懼,忘記悲傷。


  與此同時,一道金色的光從玹華背後升起。


  雄渾的,磅礴的,傲視天宇的,悲憫蒼生的。


  海藍色與淺紫色的光也相繼自青瀾與陰鑰的身後升起,他們釋放出自己最澎湃的靈力,呼應同伴的亮光。


  點燃!飛舞!翱翔!


  在沾染了璟華血跡的那級台階上,四道奪目的強光分自四方衝天而起,又在空中匯聚在一起!

  四人的靈力匯集,產生出一個極其磅礴的氣場!


  這力量如此強大,又如此突然,如摧拉枯朽般,毫不留情地扯下山壁的藤蔓,一把拗斷、又撕碎了,揉作一團,再將它們與本身代表的腥臭腐爛一起,丟下萬丈深淵!


  山體出現變形,產生一條條猙獰的裂縫,就像魔鬼挖鑿山壁,留下巨大的醜陋爪印!無數碎石自山頂滾落,一路跌跌撞撞,像遭逢末世般無措,轟隆隆隆……發出絕望而恐怖的聲音,震耳欲聾!

  十裏魂渡瑟瑟戰栗!


  整個空間即將被四人強大的法力所扭轉!


  那道被封閉起來的缺口正緩緩打開,迎接它新的主人!

  胤龍翼,我們來了!——

  妙沅抱著璟華,圍繞兩人身體,布下一個小小的結界。


  那是一道近似透明的光罩,保護他不會因為玹華他們強大的靈力而受到傷害。


  但其實,傷不傷害,又怎樣?


  他早已經停止了呼吸,連身體都變冷。


  璟華,小殿下,你能應我一聲麽?


  沅姐姐再也不對你凶了,你能動一動讓我知道麽?


  她抱著他,無聲地對他說話,眼淚沿著麵頰、下巴滴落,正好滴在他冰冷清俊的五官上。


  他很高,身材頎長,可妙沅卻覺得他仍舊是當年那個繈褓中的孩子。她將他抱在手裏,弱小蒼白,奄奄一息。


  無數次,他在母妃的肚子裏幾乎死去的時候,妙沅都會這麽說,貼著他母親的肚子輕輕對他說話。


  小殿下,你能應我一聲麽?


  你動一動,讓沅姐姐知道好麽?


  他很乖,哪怕再沒有力氣,聽了這句話,總會掙紮著動一動,叫他母妃放心。


  但這次,沒有。


  他隻是靜靜地躺在妙沅的懷裏。


  臉上的血跡被溫柔地擦去了,他依舊是不可描摹的清雅俊顏,舉世無雙的溫潤如畫。


  他垂著頭,麵上沒有任何痛苦,墨發披散在妙沅膝上,就像是午後的一場小憩,隻等著愛人輕聲一喚,便會睜開眼來微笑。


  一片雪色的光從妙沅靈台處飛起。


  飛至結界的頂端,光暈化成千瓣萬瓣,輕盈的,潔白的,帶著清冷的寒意,帶著湧動的暗香。


  如雪花飄灑,似白梅隕落。


  飛舞,打旋……


  在那個小小的世界裏,下一場含香的雪,一場冷俏的梅。
——

  璟華睜開眼來。


  似有誰正關切地望著自己,那麵容在夢中出現過千萬次,極其熟悉,卻又每一次都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眼前迷迷蒙蒙,耳畔的聲音倒是聽得清楚。


  他聽到有個慈愛的聲音,溫柔喚道:“璟兒,醒了麽?”


  璟華有一瞬間的迷怔。


  眼前的景物慢慢清晰起來,他感覺身下軟軟的,再不是十裏魂渡那冰冷的台階,空氣裏氤氳著自幼便習慣了的寒梅冷香,還蒸騰著些許淡淡藥味。


  竟回到了宸安宮,躺在自己的寢殿裏。


  一女子正坐在自己床頭,便是剛才出聲喚他“璟兒”的人,雖勉力微笑,但眉宇間那關切憂思之色卻一覽無餘。


  她長得極美,傾國之色,嫻靜端雅。


  她的眸線很長,眸色很深,烏黑幽沉,如兩汪深不見底的潭水,望一眼便要淪陷下去。


  她的睫毛纖長細密,如雨後之蝶,雙翼沾染了水珠,顫顫欲飛嬌無力。


  她的鼻翼、她的薄唇,她臉部的每根線條都如玉似雪,白皙、溫婉,蘊滿款款深情。


  他與她,僅是男相、女相之差。


  璟華覺得有什麽東西哽住了咽喉,緊得自己出不了聲,他努力吞咽了一下,竟引得熱淚從眸中落下,一顆接一顆,滾燙的,漫無聲息落下。


  女子見他落淚,也著慌起來,忙掏出錦帕替他拭去,憂道:“怎麽好端端的哭起來了?是身上難受得緊麽?”


  她素手纖纖摸在他臉上,溫熱的,帶著慈愛,指尖縈繞著梅花的香氣。


  璟華猛地出力,緊抓住她的手。


  他的手抖得厲害,他哽在喉嚨口的兩個字更是滾燙滾燙,像是要灼燒壞他的聲帶。


  “母妃……”


  他終於聽到自己嘶啞的聲音。


  “傻孩子,這是怎麽了?”白梅不放心地摸了摸他的額頭,“璟兒,要不要喚你沅姐姐來?”


  璟華搖頭。


  白梅扶他坐起來,端過一碗放在小幾上的湯藥,輕輕吹著。


  “怎麽又偷偷把藥給倒了呢?阿沅抓方、配藥,也忙了一上午,璟兒可不該任性啊!”白梅語重心長。


  她似是嗔怪,但眉宇中仍是滿滿的疼惜之色,望著璟華,寵溺道:“母妃知道你怕苦,母妃陪璟兒一起喝,好不好?”


  她纖手舀起一小勺,吃涼了遞到他跟前,無奈笑道:“喏,像小時候一樣,由母妃喂著喝,這下總成了吧!”


  璟華默然不語。


  隻是低過頭,順從地從那小勺尖兒上吮了一口,由味蕾回味到肝腸。


  他十分地乖覺,一聲不響地喝著白梅盛來的那碗苦藥,她喂一勺,他便吃一口,喝掉了大半碗。


  白梅似也驚訝於小兒子今天的配合,剛想開口誇讚他幾句,卻見一滴水滴落在碗裏。


  清瑩的,濺起小小漣漪。


  璟華竟早已淚流滿麵!

  白梅被他的樣子嚇到,忙不迭放下碗盞,手忙腳亂地想來安慰他。


  “璟兒今天是怎麽了?從小都未哭過的,怎的竟哭了一次又一次!你可不要嚇母妃了啊!

  好了好了,我們不吃藥了!不吃藥,璟兒也別哭了,好不好?


  母妃知道璟兒不好受,母妃心裏也跟著不好受……”


  白梅咬著唇,哭道,相同的美眸中盛滿盈盈清淚。


  她來不及去取帕子,便用手去擦,手剛觸上他臉龐,便又被緊緊抓住。


  他抓得那麽緊,用上全身的力氣。


  抓著她的手,再貼上自己的麵頰。


  璟華,沒錯的!他對自己說。


  她就是母妃啊!真的是,母妃就在你麵前了!

  她在對你說話……在喂你喝藥……


  夫複何求!


  “傻孩子,怎麽了?”白梅柔聲道。


  璟華搖頭,他不想問,也不想說。


  這是哪裏?是真實還是幻境?為什麽竟然能見到早已死去的母妃?——問它作甚!

  他也不想說話,他怕一開口就打破這如夢似電的泡沫幻影,夢也好,虛幻也好,哪怕是他已經死了也好!

  他現在終於能和母妃在一起——還要怎樣!


  璟華捧起她的手,撫去自己臉上淚痕。他也笑了笑,略帶著羞澀,指了指那碗藥,讓她繼續喂下去。


  白梅笑著搖頭,又順手輕輕地刮了下他的鼻子,寵溺道:“璟兒都這麽大了,還是喜歡跟母妃撒嬌。一會兒被你大哥看見,定又要笑話你。”


  她拿過那碗藥,慢慢地喂他喝完。


  她喂得很慢,甚至比阿沫還仔細,喂他吃完,又取來水給他漱口,衝去那舌尖的苦澀。


  其實,那苦味也蠻好。璟華覺得可惜,至少讓他記住,他曾經喝過一碗由母妃親自喂送的湯藥。


  “璟兒,喝了藥,再躺回去歇會兒好麽?”白梅慈愛道。


  璟華搖頭,此情此景,他連說話都不敢,隻怕一開口便又是黃粱一夢,飛灰湮滅,更別說睡覺,就怕眼睛再一睜開,宸安宮沒了,母妃也沒了。


  白梅見他精神還不錯,也不再勉強,心裏念著這孩子成天臥於病榻,也實在是無趣得緊,便自書架上搬來幾本書冊放於他床頭,憐愛道:“你大哥前個兒搜羅了四海八荒,又給你攢來一批新的,好多是你喜歡的步兵擺陣之道。你若不想睡,就翻書看看,別太勞神就好。”


  璟華連一眼也沒有去看那些書。


  他望著白梅,還沒有擺脫初見的羞澀,大著膽子,極輕極輕的聲音道:“我想去外麵走走,可以麽?”


  白梅猶豫了下,還是同意了。


  她找來一件鶴翎大氅,仔細地替他圍在身上,這才與他走到庭院裏。


  依舊是印象中的滿庭芬芳。


  那個院子和他印象裏的宸安宮並無不同,不過沒那麽清冷和蕭條,梅花因為有人精心照管著,反比後來他在時開得更盛。


  陡見到屋外的光亮,璟華身子微微一晃,似有一瞬間的眩暈。白梅忙扶住他,緊張道:“璟兒。”


  璟華複反握了握她的手,寬慰笑道:“母妃,我很好,莫大驚小怪了。”


  白梅素知這孩子不喜別人低看於他,便也順著他,低聲笑道:“是沒什麽,璟兒大約是很久沒出來,見到你沅姐姐,又嚇得腿軟。”


  璟華笑笑,果真見一株梅樹下,妙沅正坐在那裏,專心地搗藥。


  她看上去比現在略年輕些,文靜秀美,臉上完好無瑕。


  “阿沅,別忙了,過來歇會兒。”白梅微笑著喚她。


  她叫了兩聲,妙沅才抬起頭來,見到璟華站在那裏,放下手裏的藥杵,便奔了過來。


  “娘娘!怎麽又讓小殿下出來了?這會兒不該是午睡的麽?”妙沅的聲音有種天生的沙甜,不似嬌鶯豔啼,卻更溫婉動人。


  “沅姐姐,”璟華不自禁道:“原來姐姐說話這樣好聽。”


  妙沅啐他一口道:“少來討好我,一會兒姐姐再多罵你兩句,看聲音好不好聽!”


  白梅看著兩個孩子鬥嘴,也不管,隻是在石桌邊坐下,提起茶壺,倒了三杯茶。


  “璟兒,阿沅,過來喝茶。”白梅招呼道。


  “母妃,大哥呢?”璟華喝著茶,似不經意道。


  提到玹華,妙沅的臉上似紅了一紅,低了頭不響。


  白梅並沒有疏忽這個微小的細節,臉上笑意更勝,卻並沒有刻意去打攪這副小兒女的嬌羞,隻淡淡笑道:“玹兒還有許多的功課要做,他是太子,你父君便對他要求更高些,好在他也刻苦。”


  接下來這句話,似是在回答璟華,卻是對著妙沅在說,“不過,你也莫急,玹兒他每日下午都會過來,估摸著你們喝完茶,他就到了。”


  妙沅站起來,含羞道:“既如此,我再去蒸些梅花糕來,太子殿下他……他每回來都肚餓,想是讀書太費腦子。”


  白梅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微微頷首。


  這神情,哪裏是對自己宮中的藥師,分明是對自己孩子才會露出的憐愛。


  璟華望著門外,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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