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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愛慕

  那些士兵們就分立在鐵索的兩邊,整齊的,維持著平日操練時的赳赳軍姿。


  隻是他們都毫無血色,麵孔上和小鹿一樣七竅流血,身上也都是一個個的血洞。小鹿個子矮小,所以並不多,那些身材高大的士兵們,前胸、後背都各有十幾個。


  每個人都神情呆滯,直直地瞪著璟華,仿佛仍不能相信,為什麽他們一直都擁戴的那個大帥,那個帶領他們出生入死,又一直維護他們的大帥,會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向自己痛下殺手?


  一招絕塵殺,屠戮兩萬人!


  他們還照著平時那樣的秩序列隊,照著平時那樣向璟華行注目禮。


  隻是,陰陽已相隔。


  小鹿幽幽道:“大帥,大家都十分牽記您,留下來陪我們好麽?”


  璟華勉強笑了笑,剛想說什麽,卻一個不小心,往前栽了下去,單膝跪在地上,手按住胸口,嘔出一大口鮮血。


  他用手捂著嘴,輕輕咳了兩下,隻是兩下,就又有接連不斷的血順著指縫湧了出來。


  小鹿輕輕“啊”了一聲,似是不滿,噘著嘴道:“大帥身子還是不好麽?那個女人,她隻會給大帥添麻煩,卻不懂好好照顧大帥。大帥為什麽還要留她在身邊,卻不要小鹿呢?”


  璟華艱難地喘息著,竭力調整自己的氣息,“我並沒有不要你,那次……是個失誤。”


  他抬起頭的時候,發現小鹿已經坐在了鐵索上。


  那座詭異的驚悚萬分的橋,被他當做像秋千一樣,愜意地坐著,仿佛秋日午後納涼,兩隻腳垂在橋下,趿拉著兩隻鞋,蕩啊蕩……


  “大帥,其實你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小鹿。”他幽幽道。\t

  “喜歡的,小鹿……是個好孩子。”


  璟華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又要提這個,他的頭突突痛得厲害,每一次呼吸,心肺都像被撕扯開一般,無力喘息著,答得斷斷續續,極其勉強。


  “嗬嗬,”小鹿輕輕笑了笑,“但大帥說的喜歡,並不是小鹿想要的那種。”


  他抬起那雙黑豆似的漂亮眼睛,隱含一絲羞澀和嗔怪,“你真的不知道麽?”


  他第一次,沒有叫他“大帥”,或者“您” ,而開始用“你”。


  璟華蹙了蹙眉。


  “我一點也不喜歡習武,但你要我去考靖天神兵會,我也就去了。因為我想,可能你會喜歡,而且那樣的話,以後每次出征,我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跟著你去。”


  “小鹿!”璟華察覺出他話語中不尋常的意味,立刻出聲打斷。


  小鹿卻並沒有理會,純黑的眼眸眨了眨,又接著說下去,“我知道我修為低微,甚至都沒有仙籍。在你眼裏,也不過就是個靈寵罷了。你不嫌棄我,那是你脾氣好,待人寬厚。但就是再過一千年,一萬年,我也是萬萬配不上你的。”


  “小鹿,說什麽胡話!”璟華蹙眉,輕叱道。


  “嗬嗬,我活著的時候膽子小,不敢說,現在死了,連說一說都讓你覺得汙了耳朵麽?何況還是你殺了我!”小鹿的聲音突然尖利起來,反唇相譏。


  聽到最後一句,璟華又心軟了下來,放緩叱責的語氣,好言道:“小鹿,我隻是把你當做弟弟,當做我的孩子。我救你,你命中有此一劫,而我就是那個替你化劫的人,並不需要你如何報答。更何況,你也是男兒身,又怎能……怎能……”


  “嗬嗬,男兒身?”小鹿吃吃笑道,“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後悔的是什麽嗎?”


  他不待璟華回答,便自己說道:“我最後悔的,就是在化成人形時修了個男兒身。若是知道會遇上你這樣的人,我說什麽都要修女身了。”


  小鹿含著怨忿,垂眸,酸酸道:“而她就幸運得多了。她是女身,又長得那麽好看,隻要她在,你就止不住地要看她。你知道麽?你看她的眼神,那麽溫柔,那麽深情,讓我嫉妒得簡直要發瘋。”


  璟華竟然也跟著點點頭,想到阿沫,他即便身處險境也情難自禁,輕輕道:“是啊,沫沫她,自然是很好的。”


  小鹿淒淒一笑,“你看,你到現在還想著她,她真的何其幸運!而我陪了你整整一百年,不管如何努力,也不過就是你心中的一頭靈鹿罷了。”


  他突然朝璟華走過來,步履輕盈如女子婀娜,柔聲道:“不過現在好了,小鹿總算等到大帥了。大帥留下來,讓小鹿一直服侍你,好不好?”


  “小鹿,我最後再說一次!”璟華用袖口擦起唇邊血跡,扶著鐵索,慢慢站起。


  他望著那個目光熾熱的男孩,語聲低弱卻隱含嚴厲,“我殺了你,殺了那麽多兄弟,是我的錯。你們盡可以向我索命!但小鹿……”


  他壓抑地咳了兩下,毫不在意唇邊剛擦去又溢出來的血絲,肅然道:“那隻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你若不再執著下去,我保證將你帶出這裏,重回仙界。”


  小鹿搖搖頭,冷笑道:“大帥你說得輕巧?我無依無靠,又不是生來仙胎,重回仙界的話,還要再從頭修煉起,沒有百八千年的,不還是一頭傻鹿?”


  “若心有道法,千百萬年,也不過彈指一瞬。小鹿,你一直都是個好孩子,聽話好不好?”


  “哈哈哈哈……”小鹿大笑,黑豆似的的眼眸中滲出淒絕寒光,“大帥,你又來哄我?我一直那麽聽你的話, 結果我等來什麽?你愛上那個女人,卻殺了我!”


  他突然淒厲地尖叫,枉死路邊的兩萬戰士便跟著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哀嚎!

  那聲音慘絕人寰,正是每個人臨死前的淒厲呻吟和嘶聲慘叫!聲聲重複,層層放大,撕心裂肺,摧肝斷腸!

  哭喊!嘶叫!怒吼!慘嚎!

  那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兩岸峭壁也像是瑟瑟發抖一般,崖上的巨石轟隆隆不停滾落,跌入穀底的山澗中,飛濺起數丈高的血水浪花。


  鐵索亦被聲波激蕩,每根鏈子上,九百九十個環扣絲絲戰栗,整座橋身隨之劇烈地搖晃起來,璟華站在橋上,像是被卷入暴風中心的一葉小舟,隨著巨浪忽高忽低,瞬息即被吞滅。


  那一天,他帶領著三萬將士殺出天門山外,卻受了薑金戈的攝魂蠱惑,全都向他倒戈!


  他一開始還手下留情,隻守不攻,隻是靠點穴或者定身術將他們製服。但時間拖得越久,越來越多的將士殺紅了眼,他們向潮水般向他湧來,前仆後繼。他們爬上他的馬,完全不懼痛苦,不知後退,像蝗蟲一樣撕咬他的手臂和小腿,恨不得將他一口吞下!

  他逼得無奈,使出了那招絕塵殺!

  那是頭一次,舉起劍,朝著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


  現在,他再一次聽到了那些聲音,他們死前的慘叫呻吟。每一聲都如一把尖刀刮擦著他的耳膜!更從耳膜直鑽進腦子,鑽進心裏!如千萬蟲蟻啃噬血肉,龍骨龍筋,寸寸斷裂!

  璟華緊閉雙眸,咬牙勉強站立,但已不自禁地已將手緊緊按住自己胸口。劇烈起伏的胸膛裏,那顆本已脆弱的心髒被這兩萬多人的淒吼聲刺激,蒼惶叫囂,左右奔逃,咚咚如鼓撞!

  在這摧人斷腸的聲浪中,嬌羞少年款款而至。


  他纖纖雙臂如並蒂藤蔓纏上璟華的脖頸,素手撫上他鐵骨錚錚的胸膛,更大著膽子舔去他唇邊的鮮血。


  他抬起頭,仰視著璟華,黑豆似的雙眸中射出渴望而灼熱的光,濃情刻骨,淒豔迷絕。


  “大帥,讓小鹿陪你好麽?”


  他離璟華那麽近,聞得到他身上清冷梅香,這味道混著璟華的男子氣息,頓時令他情難自已,光說這幾句話就已經弄得自己嬌喘連連,春情豔豔。


  他憐惜地撫摸著璟華棱角分明的清俊下顎,咬著唇,幽幽輕怨,“大帥又瘦了,想是那個女人並沒盡心盡責。大帥日夜辛勞,小鹿唯恐照顧不及,她卻嬌蠻跋扈,反要大帥忍著病痛去討她歡喜。真是討厭極了。”


  璟華運起全身靈力,正竭力抵抗那些冤魂和惡靈所發出的慘嚎,不但渾身無力動彈,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一句。


  小鹿抬眼偷望他一眼,頰上紅雲更豔,小手一點點伸了進來,從璟華的外衫摸進他的裏衣。


  “大帥,那個女人能給你的,小鹿一樣也可以。”


  他半眯著眼眸,用發燙的聲音低低嬌吟道:“隻要大帥要,小鹿就是大帥的……”
——

  暮光舞動,瞬息百發。


  青瀾在枉死路上,與薑氏兄弟殺得難解難分。


  一招“風起雲飛揚”,招式未老,便再來一招“風動山河變”!

  前後兩槍,都結結實實紮在薑錫人身上!

  薑錫人陰陰笑著,依舊紋絲不動。


  那些具有令天地變色的絕對力量,曾取了多少人的性命,也曾在戰場上令敵手聞風喪膽!可如今打在這些惡靈身上,卻如繡花掌風打棉花,完全不起作用!

  “你們,到底想怎樣!”青瀾倒退幾步,以暮光拄地,胸膛不住起伏,嘶聲怒吼道。


  銅弩不緊不慢地理著自己的腸子,和身上那堆亂糟糟的碎肉,他抬起頭,悶悶道:“表弟,我不是說了嗎?我要我的皮。”


  身後,鐵衣撲閃著翅膀,飛在空中,聲音也隨著他飄忽不定的行蹤而更顯得忽遠忽近,陰鶩詭異,“表哥,你已經殺了我一次了,這次你再殺不死我了!”


  錫人桀桀怪笑,他的眼上已是兩個血洞,但卻仍舊能讀到青瀾的心一樣,直直瞪著他道:“表哥,你現在應該是在害怕吧。沒錯,你在害怕,因為我們已經死了,你再也殺不死我們!哈哈哈……”


  青瀾背脊一陣陣發麻,頭暈目眩,冷汗淋漓。


  他再也殺不死他們,再高的修為,再好的武功也沒有用!

  因為他們已經死了!

  殺不死他們,走不出這條枉死路——


  那死的就隻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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