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內丹
他麵上帶著無限的蕭瑟,緩緩道:“知道娘子嫌惡我之後,我便也識趣地不再去煩她,但兩人同處於一個屋簷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又怎麽能忍得住不去看她?我想了想,索性便躲了出去,那段時間,我時常混跡於賭坊酒肆之中,借酒消愁,十分混賬。
鄰人都道我不識好歹,撇下家中嬌妻,沾染惡習,但娘子其實卻十分歡喜,偶爾回家,也會笑語相迎,做些我愛吃的酒菜。
她愈是這樣,我心中愈是寒心。她果真是那麽嫌我,我們婚後已有十年,卻無子嗣,鄰人們都已暗自笑我,其實我們卻連洞房都未曾有過。
那日,我多喝了一些,回到家中,娘子已在佛堂,我趁著酒膽,想去看她,求她回心轉意,暫且放下修行之事,與我歡好。”
阿沫聽到這裏麵上一紅,暗暗好笑,之前隻道他被白蛇真身嚇死,以為他膽小如鼠,沒想到,卻還是個色膽包天的。
許賢說到這裏,也不怕醜,繼續道:“平日裏娘子總在這佛堂外圍了結界,不讓我靠近半分,那日不知怎的卻疏忽了,我慶幸天助我也,便闖了進去。
正好看到娘子盤膝坐在蒲團上,吞吐一顆白色的放著金光的小珠子!”
璟華壓抑地咳了兩聲,蹙眉道:“你在白蛇練功關鍵的時候闖進去,隻怕她要惱你。”
許賢道:“她倒是沒有惱我,隻是立刻就要將我趕出去。我當時酒蟲入腦,也起了火氣,便大聲朝她呼喝,道‘你是我的娘子,卻不知服侍相公,日日在這佛堂搗這勞什子的金丹,我今日便毀了這破珠子,叫你飛升不成,與我太太平平做一對夫妻!’”
這對白已隔了三百年,許賢仍一字不落地重複出來,傷心氣惱一如當年。
璟華被他這淒苦的話語影響,隻覺胸口氣血翻湧得更加凶猛。
這凡人的掙紮無奈,懊喪痛苦,絕望不甘……竟像是一一反噬到了自己身上!
情緒的起伏,引得火行靈力在體內四處激蕩澎湃,龍筋龍脈不斷被撕扯焚燒,幾欲斷裂。
他暗咽下幾口翻湧到喉頭的鹹腥,逼自己硬下心腸,不再去想這許賢與白蛇的恩怨。
而身邊的阿沫,此時卻已經激動得不能自已,對著許賢大聲道:“你就真的毀了她的內丹?那可是修行千年的結果啊!”
許賢苦笑一聲,“我怎麽可能毀了她的內丹?我縱是毀了我自己,也斷斷不可能做那樣的事情。”
他摸著頸上那道猙獰的傷痕,緩緩道:“但那天,我也真的是急了。我想與其日日這樣地過日子,不如大家就一了百了吧。
我拿著她的劍,擱在自己脖子上,道好歹我們也做了十年的夫妻,如果娘子再一意孤行,那今日便死在你麵前,也好了了這段孽緣。”
璟華望著他頸上的傷口,道:“所以,你沒有奪她內丹,她……”他轉過頭,猛咳了一陣,這才繼續道:“她……她也沒有殺你,你是……咳咳,是自盡的。”
阿沫望了他一眼,他的臉色讓她有些擔心。他這個人慣會硬撐,現在咳得這麽頻繁,想是極力隱忍也壓不下來。須得快快將這裏的事情了了,將他綁了回去交給沅姐姐。
“我是卑鄙無恥,想以自己的性命逼她一逼,畢竟我是她的救命恩人,我賭她對我縱無好感,但也不會就真的忍心看我去死。
而我如此做,也並非完全是威脅於她,我是真的覺得,如果她再這樣對我,這日子也沒啥過頭,不如死了幹淨。
我已經全心全意地歡喜了她,她也嫁與我做了娘子,旁人都道我們是天作之合,幸福美滿,卻無人知我心中苦比黃蓮……”
許賢說到這裏,淒淒地說不下去。
那結果璟華與阿沫都已明了——
自是那白蛇不為所動,眼看著許賢自盡,也沒有任何讓步。再後來的事情,基本上就是他們現在所看到的了。
相同的開頭,不同的故事,同樣悲劇結尾。
璟華似已控製了心緒,麵上又恢複了清冷淡漠的神色。但阿沫素重情義,這時也陪著許賢一塊兒唏噓不已。
璟華拍拍她,不動聲色道:“許公子也莫要太過傷懷,自古人妖之戀多數都是悲多喜少,可見其艱辛。你對尊夫人一往情深,但卻未得善終,許是那一世你與她緣分還不夠。”
蛇類在仙界其實靈性頗高,但素來冷漠無情。那白蛇素貞若真的摒棄七情六欲,一心想修道飛升,其實也無可厚非。
隻是許賢不該招惹了她,愛了便執著於回報,一腔柔情空成怨念。但反過來想,他畢竟是個凡人,貪戀紅塵溫暖,又有何錯?
這就應了一句話,清官難斷家務事,就像許賢自己所說,是愛是恨,是劫是緣,有誰能斷?
璟華不動聲色地在自己兩條沒有知覺的腿上敲了敲,淡淡道:“你既已死了,那條白蛇也回了峨眉重新修煉,你們那場姻緣便算了了結,為何你還遊蕩在冥界,不入輪回?”
許賢這一路說下來,其實在阿沫心中早已博得許多的同情,此時俠義凜然道:“許公子,原來仙界對你有諸多誤會。如果事情真像你說的那樣,那你也算是癡情之人了。
隻是情愛的事情無法勉強,你還是要自己想開些。若有什麽未了的心願,不妨告訴我,我們能幫則幫。”
許賢目露欣喜之色,“我想修仙!入峨眉尋我娘子!”
——
璟華蹙眉道:“凡人修仙,是為追尋大道真義。你存了去尋那蛇兒的心思,目的首先不純,即便拜入了峨眉,也難成正果。”
許賢動容道:“殿下宅心仁厚,肯出實言點撥,在下不勝感激。不瞞二位,我在此遊蕩三百年,為了能尋到仙界之人替我引薦,已耗費了許多的銀兩,卻……始終不得法。”
阿沫向四周望去,這屋子破破爛爛,連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屋頂更是破了多處,也放任著沒有修理。
許賢自嘲道:“我在陽間除了娘子已別無親人,死了後連燒紙的人都沒有。這冥界和人界一樣,托人辦事也要銀兩打點,我沒人燒紙,便隻好靠與東家打工,攢了些銀子,去孝敬那些陰差。”
阿沫好奇道:“陰差還能辦這樣的事?”
許賢道:“陰差官位低微,其實收了錢也辦不了多少事。大多數便誑了我的銀子,吃喝去了。”
阿沫道:“那你還照送不誤?”
許賢歎了一聲,“那還能如何?我不肯忘了我娘子,自然不能喝那孟婆湯,非但不能喝,還要盡可能投胎在峨眉附近,或者更好一點,就幹脆在一個道法卓然的高人家中,生來便帶了幾分修為,日後與娘子相遇,她便會對我另眼相看。”
阿沫道:“你對投胎有這麽多要求,那應該去求閻君啊,求陰差有什麽用?他們什麽都做不了主的!”
許賢苦笑道:“殿下真是折煞我了,我這樣的身份,閻君大人又怎會接見?
我隻能先打通了陰差的門路,希望有朝一日,有個合適的機緣,能讓陰差們在閻君跟前,無意中說起我的事,引得閻君有所好奇。閻君若一時好奇,願意再召見我,那我便有機會能當麵提出我的要求。”
璟華默然不語。
這一節一重關卡,一絲一縷希望,何其艱難,又何其渺茫,許賢以一介凡人之力,輾轉三百年,無異於當年愚公移山。
歎其不易,又敬其不餒!
許賢有些不好意思,摸著脖子道:“我為了此事,幾乎傾家蕩產,便連這自刎之傷,也是自己找了針線胡亂縫的,醫館收費太高,我付不起。”
阿沫瞧他那傷痕,確實是高一腳低一腳,比自己女紅的手藝好不到哪裏去,如果是去醫館縫的,那這大夫真的是太坑爹了。
阿沫快人快語,搖頭道:“你這法子不成的。那些陰差在閻君麵前,隻怕嚇得連口都不敢開,又怎麽可能替你說話?”
許賢苦笑,“殿下說得不錯,我也知道他們辦不成,但我投奔無門,總是存了一個,嗬嗬——希望,就是自欺欺人也好啊!”
璟華淡淡道:“所以許公子就半夜綁了我倆,希望我們聽了你的故事後,心生同情,替你向閻君求情,將你送回峨眉某道長家中投胎,與那蛇兒再續前緣?”
許賢那張煞白淒苦的臉,整個兒便亮了起來,睜大眼睛猛點頭,激動道:“不錯!正是!
殿下是天族皇子,那閻君在殿下跟前,定然言聽計從。殿下若能開口為在下美言,此事便大有可為,否則若單憑我自己的力量,就是再奔波上千年,隻怕也無進展!”
璟華卻不為所動,冷冷道:“荒唐!你綁架我們在前,可見心術不正,我們憑什麽要幫你?許公子,你遭遇或許值得同情,但那也是你一廂情願,咎由自取!怪不得你娘子,更怪不得旁人!”
阿沫也是頗感意外,她對這個癡情的許賢早已滿心同情。
他是執著了些,但也是為了情愛執著,也有他可憐之處。何況,他為了能與那條白蛇再續前緣,在冥界四處求人,為了那一線渺茫的希望而苦苦掙紮,難道不可憐嗎?
她不懂,為何璟華卻硬了心腸,不肯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