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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鬆鼠

  他扶住她的肩頭,替她擦去還掛在臉上的淚痕,“讓你擔心了,對不起。可是沫沫,我想……能為你做點事。”


  也許是臉色不好,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蒼白,“今天早上,我感覺好多了,所以就想出門去轉轉。你看,我特地穿了很多,而且我一路都騎著小呆,並沒有很累。”


  他確實穿了許多,阿沫剛見到他的時候就想笑,他不但穿了自己那兩件棉袍子,外麵還又裹了一件皮襖,一件狐毛大氅。


  “你穿得就像一隻會滾的毛球!”她赤裸裸的嘲笑。


  璟華看到她終於笑了,也跟著微笑道:“嗬嗬,說實話,我已經連路都快走不動了。”


  “屋子裏熱,脫了吧。”阿沫道。


  她幫他把那件皮襖和大氅脫下來,一邊仍是蹙了蹙眉,穿了這麽多,可他的手依舊是冰的。


  “璟華,其實你不用介意我照顧你的事,”她想了想,還是道,“兩個人在一起,就是要互相照顧對方的。現在你生病了,我照顧你。以後若我有哪裏不好了,就換你來照顧我啊。”


  璟華笑笑。


  他知道,並不隻有現在而已,他的病會生很久,直到離開。


  就像母妃最後舍了他和大哥一樣,盡管很愛他們,但還是不得不離別。


  在他們兩個還沒有認識的時候,從他丟了貞鱗的時候,甚至在他還未出世的時候,他就已經注定了是這樣的一個人。


  所以,他那麽迫切地想為她做點事情。


  在自己還可以走得動的時候,挖一顆小小的土豆。


  在她腳被凍傷的時候,藏起她的鞋子,不讓她出門。


  聽上去,很幼稚。


  但對他來講,卻已經是最大的能力。


  以前他以為自己可以守護她,照顧她,即便沒有天長地久,但在那一天來臨之前,他總是主動給予的那一方。


  在觀池的時候也好,在與炎龍大戰的時候也好,他總是引導的那一個。他是她的良師益友,是為她遮擋風雨的保護傘,是她在黑暗裏迷路時亮起的燈塔,是她在不知所措時,看一眼就能安下心來的力量!


  不僅是她,他也是整個天族大軍,百萬將士的定海神針!他有橫掃千軍的武功,叫敵軍聞風喪膽!他有無人可破的智謀,為四海傳頌!


  他被譽為戰神,名號響徹三界。隻要是他帶兵出征,就沒有打不贏的戰役!

  他是這樣的一個人,自少年從軍來,就這樣驕傲地活到現在。他時刻都準備著死在戰場上,讓自己壯烈地死去,卻無法接受屈辱地活著。


  所以,在過去一個月裏,他確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活下來,這樣尷尬地過著每一天。


  沒錯,他找不到自己的價值。


  所以他很反常。他常常睜大眼睛在那裏,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他要沫沫時時刻刻都在身邊,可又不知道該怎麽樣和她相處;他甚至控製不了自己的脾氣,這樣不對,那樣也不對……


  其實,別人沒有不對,不對的是他自己。他的脾氣也不是發給別人的,他現在恨的人是他自己。


  就像玹華對阿沫說的,他總是裝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其實並沒多大,他也不過是個年輕的男孩子。


  他這樣的年紀,能坦然麵對死亡已是不易,更何況要他一下接受一個與過去截然相反的自己,從萬人擁戴的高度一下跌入低穀?從給予保護的那一方,變成在自己心愛的女孩麵前,什麽都做不了的被動?


  還是玹華罵醒了他。


  事實就已經是這樣了,老天給他出了道難題,把他的驕傲和自信都拿走了,卻偏偏留了他的命,一時半刻還沒死,那麽中間這段日子,這個平庸的他,怎麽過?

  “我不是介意誰照顧誰。”


  他隔了很久,才淡淡笑了笑,“不過大哥說得對,我不能總是這樣迷迷瞪瞪地過日子。以前仗著修為精深,總以為……咳咳咳……以為自己有通天徹地之能……但現在,我是說即使像現在這樣,也不能真的……就躺在床上等死了,是不是?”


  他說話的時候,總是被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打斷,有幾次咳得厲害,中間便要喘息許久。但自始至終,他的語調都很平靜,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


  “璟華……”


  “我能想通,你該為我高興。”


  他望著她微笑,“說明我並沒有放棄。哪怕不再是戰神,但我依然是軒轅璟華,一樣要好好活。”


  他溫柔地拉起她的手,盡管那雙手一點熱度都沒有,“沫沫,我不會放棄。以前說有多遠走多遠,現在也一樣。你放心,我會好好活下去,活一天算一天。”


  阿沫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溫暖的臉頰上暖了暖,這才跟他勾起小指,笑笑道:“璟華說的沒錯,我就當我們在大決戰那天都被薑赤羽殺了,現在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白撿來的。我們活一天算一天,哪怕隻有一天,也要好好地,開開心心地過!”
——

  阿沫嘴上這麽說著,其實心裏並不怎麽讚同。


  按照璟華的意思,她去灶房煮了一鍋菌菇蘿卜湯。璟華要幫她添火,但柴火弄出來的煙灰嗆得他咳個不停,她就隻好讓他呆在一邊,給了他幾顆蘿卜讓他坐在那裏削。


  她自己去燒柴,然後不時回頭看他兩眼。


  今天的太陽很好。


  他就坐在門口,正好太陽曬著,在地上拖了個頎長的影子,那麽好看。


  直到過了很多年以後,阿沫仍舊記得那一刻的畫麵。他穿著那件顯得有點舊的白色棉布袍子,碎碎的陽光灑了一身。


  他比紫竹林初見時要瘦了些,臉色也蒼白,可他依舊是那麽好看。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濃重纖長的倒影,眉眼鼻唇,每個弧度、每根線條都像是畫師的精工細作,完美到無可挑剔。


  他彎著腰削蘿卜,不時別過身去咳嗽兩聲,有時又會抬頭,朝她這裏望一望,如果她正好也回過身來看他,兩人便相視一笑。


  他一直都沒有說話,專心致誌地忙他手裏的活。不過是兩個蘿卜,他對待得卻無比認真。


  阿沫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發酸,於是回過頭來,望著爐火。直到柴燒到了手裏,她被狠狠燙了一下,這才驚覺。


  是啊,她在難過,為他難過。


  他像是認命了。


  認真地去挖土豆,認真地削蘿卜,他說活一天算一天,聽上去是積極陽光的樣子,可是在他心裏,難道真的就認命了?自此以後,做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庸的軒轅璟華?


  還是他也已經知道,即便沅姐姐來了,也不能改變什麽?

  所以,他的活一天算一天,是活給自己看的。


  他不想在最後的日子裏,讓自己難過,這才做出坦然麵對的樣子,讓自己至少不必為他的情緒擔心。他要在倒計時的生命裏,力盡所能地給予她最後一點溫暖和歡笑。


  他還是做不到成為一個接受者,他始終還是想給予,哪怕就削一顆蘿卜,或是博她一笑,也是他為她做的事。


  “好了。”璟華站起來,身子卻突然晃了一下,還好扶住了牆。蘿卜灑在地上,人總算沒有摔倒。


  “沒事,”他看到她緊張地奔過來扶住自己,摸了摸她的頭,安慰道:“不過起得太快,一點點頭暈而已。”


  “嗯,我知道。”她抬起頭,咬著嘴唇笑了一下。


  她趁著蹲在地上陪他一起揀蘿卜的時候,像是有意無意地碰了他一下。


  他的手不再涼了,而是熱得發燙。
——

  興許因為是野生的,那一鍋菌菇蘿卜湯倒真的是鮮掉眉毛。阿沫給他盛了一碗,很清淡的湯,純素,連一滴油星子都沒有。


  璟華抿了一小口,頗有興致地開始說今天的見聞。


  “今天如果不是小呆,我差點就捉到一隻小鬆鼠了。


  沫沫你見過鬆鼠麽?身子小小的,尾巴卻很大,很蓬鬆。它們從樹上掉下來的時候,總是拿自己的尾巴當緩衝,這樣多高都不會摔著。


  嗬嗬,我想捉一隻回來給你養著玩的,你一定會喜歡。它們跟你一樣,喜歡吃鬆果、花生之類的小零食,你自己吃的時候,丟兩顆喂它就行。它會像人一樣,用兩隻前爪捧在手裏吃。


  我今天正巧看到一隻,紅色的,尾巴上還帶了點黑的條紋。喏,就在我采這些菌菇的時候,它躲在一棵大雲杉上,大概是覺得我侵犯了它的領地。


  我想捉了它送你,就試著在樹下做了一個陷阱,那一隻也不知是不是成精了,很狡猾,就是不上當。我在樹下等了很久,不然也不會那麽晚回來。沫沫,我差一點就成功了,可惜最後給小呆叫了一聲,把它嚇跑……”


  “璟華……”她打斷他。


  “嗯,我明天再去看看,它應該還……”


  “璟華!”


  她再一次打斷他,她不想聽什麽鬆不鬆鼠的故事。


  他怔了怔,抬頭看她。


  兩人都沒開口,一時間屋子裏安靜得有點過分。


  “過兩天,玹華大哥把沅姐姐接回來,你就會好的。”阿沫道。


  他沒有表情的臉上,熟練地擠出一個笑容,然後低下頭,喝湯。


  “璟華!”阿沫拉過他的手,大聲道:“聽我說,你不會永遠就這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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