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四)中邪
兩方大軍進入了膠著狀態。
天門山地勢險峻,易守難攻,薑赤羽帶著僅存的十萬獸人兵團,不敢貿然出兵。而天族大軍無法對敵薑金戈的幻術,亦隻是按兵不動,靜候良機。
自上回天族軍隊大規模中了幻術,潰塌而歸之後,薑金戈時不時率領小支遊擊隊伍,在天門山外謾罵挑釁,以期得璟華能按捺不住,率軍出戰。
但偏偏璟華好像特別沉得住氣,對那些難聽的話始終置之不理,隻是著人將天門山外的結界做得真正固若金湯那個,連隻蒼蠅都飛不進來,嚴防薑金戈趁虛進入,通過其它什麽介質將念力傳導進來,軍中大亂。
薑赤羽的想法,仍舊是希望速戰速決。他全部的家當都在這裏,也沒有那麽多精力打持久戰,萬一再拖下去,軒轅広增派了什麽援兵過來,處於劣勢的必定是他。
阿沫一手端個食盒,一手掀開簾子,走進帳中。
“璟華,吃飯了。”
屋內沒有反應。
阿沫心裏一緊,急走幾步,卻發現那人已趴在桌上睡著了。
她籲了一口氣,將食盒放在一邊,心疼地望著他。
他真的是太累了。
一直就蒼白的臉,現在早已連一絲血色都尋不見。俊美的鳳眸緊閉著,睫毛纖長,如受驚的蝶翼輕輕顫抖,深遠的眉微微蹙起,似在睡夢中也輾轉難忍,兵不好受。
阿沫輕手輕腳搭了一件大氅在他身上,他又清瘦了些,讓胸口的起伏看得更明顯,似乎僅僅是呼吸就很費了力氣。
他睡得很淺,大氅隻輕微碰到了他的身體,便立刻睜開了雙眸。許是還未完全清醒,在睜開眼的瞬間,有一絲驚懼在雙眸中一閃而過,但隨即又消失,現出慣常的溫和來。
“沫沫,是你啊。”他勉強笑了笑,“我是不是又睡著了?”
“嗯,”她拿出手絹,替他了擦擦額頭,“又做噩夢了?怎麽最近總是出冷汗呢。”
他尷尬地笑笑,握住她溫暖的小手,“大概白天想事情多了,睡覺時便容易做夢。”
阿沫撅著嘴,不滿道:“你還好意思分白天晚上啊!你說說你這七、八天加起來,隻怕都沒有我一天吃得多,睡得多。”
璟華笑笑,“我又不是豬,比吃、比睡,自然比不過你。”
若是平時,阿沫聽到他這麽說自己,一定會哇哇亂叫,然後幹勁十足地和他接著鬥嘴。
但今天沒有。
他最近的狀態真的太令人擔心,她連開玩笑的心思都沒有,隻是拉著他冰涼的手,憂道:“璟華,我再給你把把脈好麽?你是不是還有哪裏不舒服,瞞著沒告訴我?”
她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
那日他們從夢澤大敗而歸,田將軍帶回來的將士,隻有帶出去的一半。璟華是最後回來的,回來的時候,滿身是血,剛踏進山門,就暈了過去。
阿沫嚇得魂飛魄散,急忙為他救治。還好他身上的傷倒不多,身上那些血多數是手下將士們的。他也隻是戰得脫力,休息了一會兒,便也緩了過來。
田將軍說,薑金戈有幻術,能操控人的神魂,讓士兵們互相廝殺。到後來,更讓他們都集中起來,反戈璟華。
璟華逼不得已,最後使出了“絕塵殺”,才保住性命逃了回來。
陣亡的三萬將士,有兩萬人是死在他的手上。
他醒來後,足足有一天一夜都沒有跟任何人說話,也不許任何人進他的房間,包括阿沫。
她在外麵急得發瘋。田蒙也急,卻也隻好寬慰她說,畢竟那些都是與殿下生死與共的兄弟,現在他被迫親手殺了他們,總得給他時間平複一下。
還好第二天晚上,璟華看起來就好像好了一點。他照舊日以繼夜地翻閱古籍,和田蒙一起討論破解幻術之法,還抽空去看望了恢複中的青瀾、石耳他們,親自檢查山門口的巡防布控情況,加固了結界。
他看起來確實沒什麽,除了幾乎不怎麽吃東西,也從來不睡。
雖然他平時胃口也不怎麽好,也常常熬夜,但現在是根本——完全——沒有。
實在撐不住了,會不自禁地小小打個盹,也不過須臾時分,醒來就是滿頭滿臉的冷汗。
就像現在這樣。
他的手仍是一貫的冰涼,她心疼地替他搓了搓,搭上他的脈。
從脈相上看,倒也沒有什麽。氣血兩虛,心脈衰弱這種都是老毛病了,最近心力交瘁,沒有整體太惡化就已經算萬幸,也不指望他能好到哪裏去。
阿沫放下他的手,歎了口氣。
脈象上的確是診不出什麽,背上新移植過去的貞鱗也還好好的,但為什麽自己心裏總還是七上八下呢?難道這次真的是自己多慮了嗎?
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天天提心吊膽,這日子還真不是人過的!還好自己天生內心強大、神經粗壯,換做普通女孩子,一定早就給繃斷了。
他努力笑了一笑,“是不是沒什麽?你再下去也要跟長寧他們一樣了,總愛疑神疑鬼。”
“就算我疑神疑鬼吧。”她將他小桌上的書卷收了起來,擺上食盒,“先吃點東西吧,我親手做的,無論如何吃一點。”
看到那些食物,璟華的臉色微微變了變。
阿沫疑惑道:“怎麽了?今天這些還不合胃口?已經很清淡了啊?”
他笑得有些勉強,“我可不可以過會兒再吃,現在還不餓。”
阿沫臉上連一絲笑意都沒有,“不太餓?軒轅璟華,你知不知道你已經有多久沒吃過東西了?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會餓!”
她眼圈發紅,已經快急哭了。
——
每天她親自下廚,絞盡腦汁為他做各種清淡又精致的食物。她甚至討教了廚子,他以前常吃的有哪些?又問了老方,陸地上的食物哪些更容易開胃?
但沒什麽用,她一日三頓地做,怎麽端進去的,依舊怎麽端出來。
今天她也是鐵了心,拎了張凳子坐在他麵前,拿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來,再不容他蒙混過關,色厲內荏道:“我今天就在這兒坐著!你吃得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璟華看著她,過了一會兒,輕輕道:“好,我吃。”
他竟真的坐下來,拿起勺子,開始喝粥。喝了兩口,又夾起一個包子,輕輕咬破了皮。
阿沫起初還有點擔心,怕他許久沒進食,胃裏一下受不了。但看他倒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痛苦的樣子,除了偶爾會捂著嘴停一下,但也隻有一會兒,很快又繼續吃起來。
一小碗粥,一個包子,他很快就吃完了。
放下筷子,他還朝阿沫笑了笑,“我吃完了。”
他的表現有點太出人意外,阿沫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更擔心,雖然剩了還是不少,但對他而言,無疑已經是奇跡爆發了。
“好吃麽?”阿沫問。
“好吃。”他強笑了下,麵色有點奇怪。
阿沫湊過去,在他臉頰上輕輕落下一個吻,道:“這樣才乖。”
她替他鋪了床,“一會兒再好好睡個午覺,我先去洗碗,等下回來就陪你一起睡,好不好?”
說完,她便收了食盒,退出門去。走之前還看到璟華朝自己笑了笑,目送自己離開。
唔,如果她是普通的女孩子,一定就這麽歡歡喜喜地走了。
可惜,她不是。
她放下簾子,躲在門外,不過瞬間,就聽到他急急地起身,慌不擇路似乎還絆倒了一張椅子。
然後,就聽到他嘔吐的聲音。
他顯然怕驚動旁人,盡量克製著,但胃裏強烈的痙攣如排山倒海洶湧而至,讓他無法再顧及到任何別的什麽。
他就那樣半跪在地上,佝著身體,單薄的背脊劇烈抽動,伴隨著一陣陣無法克製的惡心,將剛才吃進去的東西吐得一幹二淨。
他吃得並不多,很快就吐不出什麽,但胃裏的翻攪並沒有放過他,他低下頭繼續一陣陣幹嘔,混著黃色的膽汁和絲絲瀝瀝的鮮血。
她默默地站在身後。
他連她什麽時候已經站到了身後都沒有察覺。
直到她也蹲下來,將他仍抽搐著的身體擁進懷裏,緊緊地抱住。
“璟華,璟華……”她哭著問,“你到底怎麽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看她有些吃驚,隨即虛弱地笑了笑。
“沒什麽,”他不動聲色地擦擦嘴角,“大概吃太急了,有點反胃。”
“你還想騙我到什麽時候?”她火氣也上來了,“你老實說,為什麽從上次回來以後就一直不肯吃不肯睡?你到底中了什麽邪!”
璟華有些狼狽地坐在地上,連續多天沒有進食,也沒有合過眼,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已經是靠著意誌力在支撐著,剛才的這一陣狂嘔又抽幹了他最後一點僅存的力氣。
他低著頭,撐在地上的手不住發顫,喘息了一陣才抬起頭。
“沫沫,我真的沒有什麽。”他的眼睛裏滿是血絲,咬著牙,幾乎是哀求的聲音。
阿沫跪在他腳邊,努力抱住他高大的,卻仍在微微顫抖的身軀,一下一下輕撫他的背脊。
“告訴沫沫好麽?不管什麽可怕的事情,都說出來,讓沫沫和璟華一起分擔。”她望著他,溫柔,卻堅定。
璟華的嘴唇已經泛出紫色,他朝著她,慘淡地笑了笑。
“說出來,沫沫會怕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