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二)反戈
夜襲後剩下的七萬六千人,被田蒙編成了六個方隊,本靜靜待命的。但不知為何,前頭兩排的士兵,如同著了魔一般,竟開始六親不認地互相廝殺。
他們一個個皆激憤難耐,仿佛看到了此生最不可戴天的仇人,互相搏殺之間,絲毫不留餘地,皆用的是同歸於盡的招數。
不過區區一彈指時間,就已經有數十名士兵倒下。那些還站著的,也已經渾身浴血。卻一個個都殺紅了眼,哪怕已經倒在血泊中,隻要還存有一口氣,都還是拚盡全力地要擰斷對方的脖子。
璟華眸色一沉,攬月當胸,朝薑金戈挺了個虛招,將他逼退,便立刻一拉馬韁,朝自己大軍奔了回去。
那些士兵還在使命拚殺,情勢不但得不到控製,反而愈演愈烈。他們就像得了傳染病一樣,從頭兩排開始,逐漸向後排蔓延。那些站在靠後的士兵們,前一刻還懵懂不知狀況,有的還在拉架,後一刻臉色突然就變了,舉起武器,不問青紅皂白一頭加入了戰圈,也不分對方是誰,見人就砍,狀似瘋癲。
“田將軍,快結陣!”璟華還來不及趕回來,催馬狂奔一路高聲大喊。
田蒙不待他命令,早就開始行動。他雙手結印,在空中築起一道颶風屏障,似一個小小的穹頂,橫跨六個方陣,想將薑金戈那股念力阻隔在外。
已經太晚了!——
薑金戈不知借了什麽為媒,竟讓士兵們一個接一個地沉浸入他的幻境中。按照空間的排布順序,由遠及近,無一幸免。
璟華本已蒼白的麵色更像是結了冰。
前天夜裏看到石耳與蒯方互搏,他便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預想到薑金戈的幻術可能不止同時操控一、兩人那麽簡單,很有可能會令數十人、數百人同時跌入幻境。
他也交代了田蒙,務必要布一個陣法,將薑金戈的幻術抵擋在外,不求完勝,但至少能保得將士們性命無虞。
田蒙也確實動足了一番腦筋。他不但智謀出奇,風係修為更已臻化境,拳腳功夫不足為奇,在這術法上卻獨有造詣。人稱“乾元太乙,泗水田蒙”,放眼當今三界之內,也唯有太乙真人能與之一較高下。
田蒙現在布的這個陣,叫做“風罡百殺陣”,使將出來可令周身方圓三裏都凝結滿他的氣魂,以罡風為罩,一絲一縷都密不透風。隻要身在這個陣內,莫說水潑不進,就連聲音、連念力都穿不進去。
但他們還是低估了薑金戈。
薑金戈不僅能同時操控成百上千、成千上萬人同時跌入幻境,而且他的念力,竟然強大到能輕易地穿透田蒙的陣法!虜人神魄,無影無形!
璟華眼睜睜看著六個方陣中的將士,如退朝時的海水般,一波接一波倒下去!他臉色煞白,緊抿雙唇,一頭衝進陣中,雙手出指如風,或點士兵的麻穴,或為他們施定身咒,令他們暫時不可動彈。
但陷入瘋癲的將士們實在太多,而且傳染的速度極快,縱璟華身法如電似幻,也無法同時顧及到六個方陣、幾百千人!
曾經生死與共、親如兄弟的人如今一個個舉刀相向,傾盡了力氣,殺紅了眼!就如魔鬼附身,沒有預兆,不問緣由,見人就殺!
鋒利的大刀或長矛,嗤的一聲刺穿皮肉,鮮紅的血噴湧出來,濺在自己或對方的身上!每一刹那,都有一個鮮活的生命,倒下,死去,卻有更的人立地成魔!
方陣中,已有接近一半的士兵入了幻境。璟華出手片刻不停,仍阻不住手下將士們如排山倒海般被俘入幻境的速度。
他的呼吸又逐漸淩亂起來,臉色慘白,額際冷汗涔涔如雨。
不行!這樣下去,就算自己累死也沒有辦法阻止!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在劇烈的疼痛中,仍盡量保持清醒的頭腦去思考問題。
田將軍的百殺陣密不透風,薑金戈念力再強也不應該能穿破才對,可為什麽仍是能操控將士們的神魂呢?難道說在布陣前,就已經有少許的念力鑽了進來?
但這少許的念力,也隻能控製幾個,幾十個士兵而已,現在卻是一排接著一排地往下倒……不對,一排接著一排!
璟華腦中靈光一閃!
難道他的念力是靠著什麽介質一層層在往裏傳遞嗎?所以才由遠及近,讓一排士兵接著一排地受到影響?
他凝神屏息靜心觀察。
是風麽?
是水麽?
是沙塵麽?還是……
一柄蛇頭丈當空劈來,璟華搶救不及,身前一名士兵的後腰當即被洞穿,鮮血直直噴射出來,幾乎就濺在璟華臉上。
那血液中仿佛帶著一股腥臭,令他頭暈目眩,隨即便感到一股強大詭異的力量,仿佛要抓住他,將他一頭撳浸入某個黑暗的記憶深淵。
他猛地一驚!沒錯,是血!
璟華如醍醐灌頂,豁然明朗!是血!薑金戈就是以血為媒介,將念力一層層傳遞,製造了一重又一重的幻境,這才讓他的士兵們兵敗如山倒!
剛一開始,田蒙的百殺陣還沒完全撐起來,薑金戈的念力趁虛觸及到了頭兩排的士兵。後來,百殺陣已結牢,他亦再無法以神魂操控陣內之人,但念力卻已經存在其內,隻待入幻境的士兵們自相搏殺後,以濺開的血液一排排向後傳遞。
隻要沾上一滴,便會跟著墜入幻境,嗜殺鬼屠!
璟華勘破了這個道理,一咬牙,深吸一口氣對田蒙斷喝一聲:“縮小陣圈,保住尚清醒的兄弟們,回營!”
田蒙當即將百殺陣縮至原來的一半大小,牢牢護住中後排尚未被鮮血沾染到的士兵們,往天門山內撤去。
那些仍深陷幻境中的士兵緊追不舍,一個個全然不顧性命地衝了過來。璟華走在最後,有兩個已經爬上了他的馬,抓住了他的胳膊!
璟華臉色難看到極點。咬牙一蹬,將那兩名士兵踢落馬下!
更多士兵揮刀衝了上來,神情淒獰可怖,仿若厲鬼。他們已經不再互相砍殺,所有人都將目標放在璟華身上,紅著眼睛,麵容扭曲,仿佛他是鮮美的唐僧肉,拚著自己粉身碎骨也要吃到嘴裏!
有人一刀砍斷他戰馬的前足,璟華失了重心,頓時從馬上跌下來,就趁著這功夫,已有五六個人撲了上來,拔出匕首向他猛刺。
他急忙就地幾個翻滾,抽劍揮落那離他身體隻有幾分的利刃,挺身而起,卻又被人扯住了小腿。
光憑點穴或者定身咒早就不足以自保,越來越多的士兵如潮水般湧了上來,如瘋如魔地要置他於死地!他身陷重圍,不得不揮劍向自己的部下砍去!
一劍,刺穿一名下士的胸膛!
一劍,斬斷一名衛隊長的胳膊!
一劍,剖開一名副軍的肚腸!
璟華的眼前,有無數鮮血在激揚飛濺,也有無數麵孔在晃動……
那些人,每一個都是璟華熟悉的。
——
喏,這一個絡腮胡子是常在中軍帳外守夜的。他胃口大,有時候到夜半就已經餓得不行,自己就把叫他進屋來,把自己沒動過的飯食送予他吃。
現在,他就直直地躺在地上,被自己攔腰斬成兩截,還咕咕冒著鮮血……
還有這個瘦瘦的,真身是隻灰毛鬣鼠,因體型弱小,一開始排在後勤,可他卻怎麽都不肯,連考三次,終於在半年前通過了靖天神兵會,還是自己親授的銘牌。
現在,他也已經死了,被自己一掌擊中心髒,連帶胸口那塊銘牌,一起粉碎……
哦,還有剛倒下去的,年紀略大些的這個,過完年就該退伍了,他的歌子唱得好,有事沒事大家都喜歡聽他哼兩句,他說等以後閑下來了,就花時間把這些年唱過的歌全寫下來,取個名字叫《天一雅集》。
但他應該是再也沒法唱了,他剛剛被自己一劍割斷了咽喉……
心口,痛到令人窒息。那些血飛出來,濺到他身上,雖然以他的修為不會被輕易拽入幻境,卻也頭痛欲裂,一陣陣惡寒。
那些黃白色的漿液、那些斷肢殘臂、那些破裂的髒器、那些不斷倒下的屍體……
明明心髒都已經快跳不動了,可為什麽他手中的劍還是這麽快?還是一劍又一劍,本能似的,幹脆利落地結束了他們的生命——那些無辜的,誓死要追隨他,將一切都放心交給他的人?
“殿下!殿下快回來!”田蒙帶著餘下未被幻境操控的將士們已安全撤回天門山內,看到璟華仍未脫身,不禁焦急萬分,便打算衝出來救他。
唇角邊,一縷縷鮮紅的血絲溢出來,令他勉強做出的笑容更顯蒼白絕望。
沒錯,他是魔鬼!冷酷絕情!
地麵上,飛囂塵長,一個個氣流形成的漩渦漸漸集結,由小變大,由緩到急——
他對著自己的將士們,使出那招“絕塵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