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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十九)死神

  從拂嫣宮中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慘白的月輪掛在空中,仿佛一隻無情的眼,冷冷嘲笑。


  他駕著雲頭,從拂嫣宮回自己的寶慶宮,腳步跌跌撞撞,每一步都走得虛。到後來索性也不走了,在雲頭上蹲下來,任得那雲兒隨處飄。


  反正也沒處去,反正去哪裏也都一樣。


  走了一會兒,眼前重樓疊幢,穹光掠影,琛華恍神得厲害,差點一頭撞在那琅嬛福柱上。還好到了跟前,險險地急刹住,定睛一看,已是瑤池。


  今日無甚宴席,瑤池也暗暗的沒有點燈,裏裏外外一個人也沒有,這慘淡的光景倒頗合他此時的心境。琛華鬼使神差地下了雲頭,進去裏麵轉了一轉。


  這裏曾經,那麽熱鬧。


  這裏擺過數不清的宴席。父君、母後每年一次的壽宴,各種各樣的年節、祭祀、封賞,還有二哥的謝師宴,大哥的婚宴……都是在這裏。


  幾乎每一次,他都沒有錯過。


  他喜歡這樣的場合。因為每在這種時候,他都是最受關注的那個,不管是要迎合父君的臣子,還是要討好母後的官員,都會來巴結他,圍著他說盡各種阿諛奉承的話。


  讚他豐神俊朗,讚他文韜武略,讚他是未來明君……


  他知道他們說的都是假的,但是隨便聽聽,也很舒服。


  嗬嗬,原來,自己一直就是這麽自欺欺人。


  他走到最裏頭,找到自己常坐的那個位子,就緊貼在父君和母後的下首。


  沒錯,他有自己固定的位子,這也是他的特殊榮耀。按照尊卑之序,那個地方本是輪不到他的。可因為大哥一直隱居無妄海,而二哥常年在外征戰,即便回來了,也不喜這種應酬的場合,常借故推了不去,久而久之,便由他坐了。


  坐得久了,就成了他的專座。


  如今,他又坐了下來。整座瑤池冷冷清清,他像個孤魂野鬼。


  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聲嘶力竭,笑得肝腸寸斷。


  笑聲回蕩在空曠的四周,久久不息。


  每個人都在騙他!


  每個人都把他當傻瓜!


  在父君的心裏,隻有大哥和二哥才值得信任。有什麽秘密,有什麽要倚重的事,隻會找他們!就算二哥臨走前把帥印交了給他,他都隻是掛名的元帥而已!那些兵部的人從來就看不起他,連西海來的青瀾都可以隨意折辱他!

  為什麽?

  就因為在父君、在所有人的眼睛裏,從來就隻有一個軒轅璟華!

  他是他們的戰神!戰無不勝!哪怕已經病骨支離,父君的命令是“抬也要把他給我抬回來”!

  看上去冷酷無情,但也說明,在父君的心裏,他是絕對的無可替代!

  他真的就有那麽好麽?

  好到大哥為了能保住他的命,都不惜放棄自己的太子之位?

  好到蒄瑤那樣矜持膽怯的女孩子,隻因為不能嫁他就性情大變,自甘墮落?

  好到甚至連父君,都答應了大哥要提早相授胤龍翼,扶持他榮登大寶?


  好到,連那個西海的小姑娘,那個他這麽多年來第一個真正發自內心喜歡的小姑娘,都一往情深地鍾情於他?

  笑話啊,笑話!


  自己竟一直在同情他,原來自己才是需要被同情的那個!

  他怒火叢生,竟一伸手掀翻了桌案,拔足狂奔而出!


  洛梨黑楠木的桌案從中間裂為兩截。


  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焦躁、嫉恨在心中陡然而生,剛探頭便一躍而成為暴風驟雨般的力量,似鑽進了每個皮肉關節,要把整個人都啃噬成白骨才甘休!

  心底迸發出的熊熊的妒火,如肆情的苗遇上滾沸的油,烙得他每一寸皮膚都疼痛難耐,燒得他赤紅了眼睛,想嘶吼!想殺人!


  他渾然間就懂了,為什麽蒄瑤在去了無妄海之後,會突然就變了個人一樣,為什麽她會那麽恨!恨母後,很父君,恨所有的人……


  甚至,最恨璟華!

  因為,她絕望!


  那種深深的,如沉溺在深海般的絕望。


  因為蒄瑤知道,盡管還活著,但這輩子卻永遠不會再有快樂。就像現在他也知道,盡管父母兄長仍健在,但自己卻永遠隻能煢煢孑立,被孤獨地排斥在外。


  這就是真相。


  他風光無憂地活了那麽久,今天終於得知。


  真相——削開了皮肉,蘸著淋漓的血,痛得他滿地蒼惶打滾。欲哭,卻無聲。


  他的母後還在誅仙台上,隻等二哥前線戰事一了,他的父君便要親手結果了她的命。


  那一天,也沒多遠了。
——

  田蒙幾乎一夜未眠。


  璟華讓他演幾個布兵的陣法,可以防禦薑金戈的幻術。他不敢懈怠,琢磨到天色漸明。等全部都交代好了,全體將士一起披掛上陣,他看到走在頭裏的璟華,一顆心登時沉了。


  他的臉色,簡直比他這個熬了一宿的老頭子還糟糕許多。


  田蒙看了看對方,一顆心又稍許回上來一點兒。


  因為,薑赤羽父子的臉色也沒好看到哪裏去。


  打到現在,雖然不過月餘,但實屬驚心動魄,雙方傷亡皆十分慘重。他們這邊四員大將重傷三個,二十萬大軍,也隻剩了三分之一;薑赤羽那邊也差不多,五個兒子裏已去其四,三十萬大軍,戰象與翼龍兵團悉數被攻破,如今也不過就剩了個薑金戈和獸人兵團而已。


  大家半斤八兩。


  接下來的仗,更是難打。


  璟華說已急奏天庭,但照以往的經驗來看,天帝陛下也不見得會再增派多少援手過來。不知為什麽,天帝對這個兒子,總是太過於放心,總覺得不管多麽嚴酷難捱,他最後也總能挺過來似的。


  璟華騎在馬上,背脊挺得筆直。亮銀的戰龍頭盔戴著,遮去了他大部分蒼白,倒也看不出什麽。今日一戰,他的身邊已沒有了四大將領,隻有田蒙緊緊跟在左側。


  溯溯的風吹動他戰盔上的紅纓,遠看去,英姿勃發。


  “薑金戈,出來受死!” 璟華清聲喝道。


  他聲音不高,卻傳得極遠,傳到炎龍大軍每個人的耳朵裏,嗡嗡作響。


  田蒙一驚,小聲道:“殿下不可親自上陣,還是末將……”


  璟華灑脫一笑,“我可以應付,等下布陣才是重中之重,還要麻煩田將軍,務必減少傷亡。”


  他見薑金戈已打馬出戰,便一夾馬腹,也進入到戰圈中心。


  薑金戈不禁回頭看了看老父,見薑赤羽朝他點頭,這才略略定了定心。他是長子,性格也比幾個弟弟要穩重得多,但陡然間看到軒轅璟華騎著馬朝自己挺近,還是驀然地有點慌張。


  軒轅璟華,是那個打敗了誇父的人。


  一年前的那個陰謀,薑金戈是知道的。父王想吞了胤龍族,可以脫離漠北苦寒之地,簡直是人盡皆知的秘密。算起來,當年他將姑母嫁去天庭,便已經是做了第一步打算。這些年,他苦心培育自己和幾個弟弟,各個能征善戰,又擴大整編了“獸人、戰象、翼龍”兵團各十萬,也為起兵做足了準備。


  父王果敢跋扈,性格也張狂,這輩子唯一忌憚的,不過一雙胤龍翼,一個軒轅璟華。


  為了起兵前,能徹底毀掉軒轅璟華,向來不屑於玩陰謀的父王,也和姑母一起做了一個套。


  父王讓姑母出麵,做了個難題,說要娶她的義女,便要為她的炎龍部族除去誇父這個眼中釘。他們料他並不會答應,自戕八十一劍,隻要不是傻子或者狂妄到一定地步的,一般都不會答應。


  但這樣便也好,至少試一試胤龍王舍不舍得讓他這唯一能派上用場的兒子去冒這個險,也考驗下他對炎龍一族是不是言聽計從,予取予求。


  但沒想到軒轅璟華會一口答應,隻帶了個隨從便去了漠北。


  那一戰薑金戈從頭到尾都看了。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人。


  那場大戰打了三天三夜,軒轅璟華的劍法有多快,誇父的修為有多高,他都不想說了。現在每當想起那一次,所有的回憶就隻剩下一片血色。


  雪色,血色。


  他不是一個心軟的人,更何況那是他世家的宿敵。


  但光看著那個人這樣一劍又一劍地往自己身上砍,砍完之後再往誇父身上砍,看他滿身的鮮血,被寒冷的氣候凍住沒多久,又有新的傷口,新的血液爭先恐後湧出來……光看著,就讓他不寒而栗。


  那個人,像是不知疼痛,又像是全身血液流不光似的。


  他這才明白,為什麽父王會那麽忌諱他。


  軒轅璟華,實在太可怕。


  所以,當現在麵對著他,不過近在咫尺的距離,他仍舊由衷的害怕。他不敢像他的弟弟們那樣,看到他俊秀的外表,看到他平和的表情,就心生輕敵侮慢之意。


  軒轅璟華,他是戰神,更是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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