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舊識
而他並不曉得。他以為自己是在為去往黑龍江鏡泊湖而日夜兼程,他甚至沒有意識到,其實他根本不用像個凡人一樣靠兩條腿在地上走。
他不曉得,自己東張西望,失魂落魄地是在尋她。他也不曉得,他緊盯著那些身材與她相仿的姑娘,是僥幸期盼在某個瞬間,能有人一回眸,讓他再見到那朝思暮想的容顏。
她喜歡美食,他便去酒樓飯館;她愛看戲,他便去戲園茶館;她好各種奇怪的小玩意兒,他便去夜市小攤……
他去到任何一處,都覺得異常熟悉,都覺得他恍惚和她攜手來過這裏,吃過飯,喝過酒,看過戲。任何一處都有浸映著她生動的、明亮的、溫暖的氣息。
他不曉得,短短半年,她早已輕易占據了他的全部,她的一顰一笑,如蜜糖,如砒霜,已住進了他的心底,叫他無法忘記。
叫他不論走到哪裏,都仿佛和她在一起。
——
八字橋在紹興府城東南,兩橋相對而斜,狀如八字,故得名。在三街三河的交錯點上,橋呈東西向,橫跨在一條由會稽山麓自南向北逶迤而來的河流上。河又蜿蜒深入街衢,兩岸人家麵水而居,往往唉乃一聲,舍舟登岸,人就進了家門。秋風起,三三兩兩的人們,憑欄閑散而坐,喝著大碗濃茶,聊家長裏短,古今軼事,不亦快哉。
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哼著江南小曲,吱呀吱呀地將小舟從湖麵中搖到岸邊,提了兩個竹簍,腳一掂,輕輕鬆鬆地跳上岸來。
“爹!”姑娘脆生生叫了一聲。
岸上便有一個四十多歲,抽著煙袋的漢子出來迎她,“小蓮,今天回來可早啊!”
“今天抓了好多,再抓我可裝不下了!所以就早些回來。爹爹看!”小蓮笑眯眯地將裝滿了魚蝦的竹簍遞給爹爹看。另有一隻竹簍裏則裝滿了螃蟹,無腸公子們在簍子裏橫七豎八,張牙舞爪。
漢子慈愛地遞了半個甜瓜給她,“渴了吧,吃塊瓜,歇口氣兒。吃完爹爹帶你去鬆鶴樓送螃蟹,再去七巧館看能不能給你買件新襖子,天氣快涼了。”
他們這些捕魚蝦水產的,基本每家都有固定的客戶,抓來了就必須趁新鮮的趕緊給預定的酒樓送去,耽擱了,螃蟹撐腳魚翻白眼,就賣不出錢,這一天等於白幹。
小蓮吃了甜瓜,正急忙要和爹爹出門,突然一眼瞥到有個年輕男子站在橋上。
“爹爹,那個人怎麽還站在這裏啊?”小蓮記得她去捕蟹前他就已經在那裏了,少說有一兩個時辰了吧。雖說八字橋上每天來來往往那麽多人,但她從沒見過長得那麽俊美的男人,她也才十幾歲,少女懷春,自然印象特別深。
“爹爹,你等我一下。”小蓮快步往橋上奔去。
那個人還在,斜靠在橋欄上,墨發輕舞,白衣飛揚。小蓮沒讀過什麽書,吟不出類似“皎如玉樹臨風前”之類的詩句,她隻是突然有點發怔,她來的時候,手裏提了一壺茶,想給他喝了解解渴,但現在到了麵前,卻不知道該上去,還是就這樣靜靜地看著。
他就像一幅畫,讓人不舍得出聲打擾。錢塘江八百裏天光水色,也比不上他眸中瀲灩的波光。他的眉稍唇角,他的墨發白裳,濃淡有致,暈染著江南獨有的清雋與飄逸,淡雅與溫潤。
璟華一動不動地望著江麵,就好像那江麵上能突然開出朵花來似的。哦,不,他應該是期待能鑽出個人來吧。
小蓮猶豫了下,還是走上前去,大著膽子道:“公子在這裏等了很久,要喝杯茶解解渴嗎?”
她想好那公子或許會冷傲不好相處,又或許會不來理她這個窮人家的小丫頭,她是漁家女,從小拋頭露麵,也不怕遭人白眼。不曾想那公子卻客氣得很,聽到了便轉過身來,朝她禮貌地笑笑,“不用了,謝謝。”
他的唇色蒼白,還有些幹裂,但當他揚起唇角微笑的時候卻仍是那麽好看,好看得小蓮頓感心漏跳一拍,緩了一緩才接著道:“公子,可是在等什麽人嗎?”
璟華似有些恍惚,聞言怔了一會兒,才道:“是啊,我在等一個人,不知道她會不會來。”
他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姑娘,敢問這裏是紹興八字橋麽?”
“是啊。”
“紹興就這一處八字橋麽?”
“是啊。”
璟華點點頭,輕聲地自言自語,“那就對了,她說過若到了紹興就要來瞧一瞧這個橋是怎麽個八字法?”
“她說,人能走八字步,蓄八字胡,但沒見過橋能長成八字的,一定要來看個究竟。”他情不自禁地微笑,似乎光回想著她說過的這幾句話就能讓他感到喜悅,“她一直是這樣,喜歡胡說八道。”
他的聲音有些低啞,像是久病未愈,但卻有一種撥動心弦的好聽。小蓮看他掩唇輕咳了幾聲,又轉頭安靜地望著水麵,一動不動,不知為何竟感染到一種悵然愁緒,攪得她心裏酸酸的難受。
“公子,你等的是什麽樣的人?我若見到,就幫你帶個信,說你在這裏等他。我每天要跑很多酒樓,地頭人頭都熟。”
“她……”他有點說不上來,該怎麽去形容她呢?再好的詞似乎都形容不盡,她是那麽特別,與眾不同,天上地下,僅此一個。
璟華想了想,終於微笑道:“她是個姑娘,跟你差不多年紀,長得……”
小蓮笑道:“長得跟仙女一樣美,對嗎?”
“嗬嗬,你怎麽知道?”
“公子你這般俊俏,若不是仙女一樣的人物,怎麽會叫你魂不守舍等在這裏半天?”她見這位公子說話和氣,也大著膽子和他玩笑。
他失笑。
小蓮認真道:“還真別說,公子要尋的那位姑娘,我倒還真知道,今天抓魚的時候,戚家小寶跟我說,他親眼所見,古越樓來了位客人,那姑娘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璟華眼睛一亮,“古越樓在哪裏?快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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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古越樓啊?
就在八字橋以東三裏,那棟看上去有點年頭的老宅子就是!如果你去問街上任何一個老人,都會這麽樂嗬嗬地告訴你。它坐落在紹興最熱鬧的街市上,是飯館,最出名的卻是酒,所釀的古越龍山酒年年是禦筆欽點的上貢佳品,因其柔和甘甜,入口香醇,深受後宮嬪妃們的青睞,古越樓也因此被民間的才子佳人廣為追捧,名揚一時。
璟華是一路奔跑著來的,若不是顧念著周圍有人,他恨不得要動用法術,直接飛了過去。
會是沫沫嗎?依她的性子,也定會去這種地方湊個熱鬧,自己真傻,隻知道在八字橋苦等著,怎麽沒想到先去小酒館找找呢?
他病了好幾天,一直都昏昏沉沉,沒什麽精神,這時卻像是一下全都好了似的,手腳也有了力氣,即便在大街上不能用輕功,跑得也飛快。
沫沫,謝謝你肯來,是不再生我氣了嗎?我說謊了,那些話都是騙你的,你從來都沒有晚,你來得剛剛好。
是我晚了,我應該早一點,再早一點認識你,就好了。
等他跑到酒樓下,看到寫著“古越樓”三個大字的店幡在風中招展的時候,他停了下來。
他突然又害怕起來,他的心有一下沒一下地亂跳,步子也沉重,變得不敢上樓。他怕那個漁家女信口胡說,怕沫沫來過卻又早已離開,更怕她因為那次傷了心不肯再原諒他……
樓上突然有人叫,“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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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越樓上,果然坐著一位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仙女。
不是阿沫,卻也是舊識。
琛華與蒄瑤包了個最大的隔間,雖然才兩個人,卻臻肴玉饈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動隻動了其中的兩三個,酒倒是喝了不少,一邊已經喝空了的白瓷小酒壺堆了好幾個。
古越龍山酒味甜膩而醇厚,很對女孩子胃口,琛華帶蒄瑤來過一次,她就念念不忘。蒄瑤酒量差,酒過三巡,臉就紅紅的有了幾分醉意。
“沒想到在這裏也能遇到二哥!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琛華有些興奮地過來拉他坐下,歡喜道:“上次一別,已半年有餘,二哥最近身子怎麽樣?你那個師兄可有把你治好?”
璟華點點頭,無心與他多解釋。他有些驚詫會在這裏遇到蒄瑤,琛華好遊戲人間他是知道的,但沒想到她也會跟著一起,“蒄瑤,你怎麽也在這裏?”
上次瑤池喜宴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她。沒錯,半年了,她成為自己已大嫂半年了。她好像瘦了些,下巴更尖,絕世之姿卻更顯瑰麗美豔,宛如牡丹盛壓群芳。
蒄瑤用塗了朱紅色丹寇的手指托著白瓷玉杯,風情萬種,“我為什麽不能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