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故事
阿沫皺眉,“璟華,你別喝了,一直咳嗽。”
璟華又是連咳了幾聲,卻邊咳邊笑道:“我沒事。沫沫,我今天高興,你讓我再喝一點。”
阿沫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璟華,你說兩個人,若沒有真心相愛,那在一起又有什麽味道?照我說還不如分開的好。”
璟華默了一默,黯然道:“有時候,身不由己吧。”
阿沫望著他,剛才的酒勁過去了,他的臉色又顯得蒼白起來,看著讓她心裏發酸。
不知道為什麽,從認識到現在,盡管他多數時候都在朝自己微笑,但那些笑裏總像是藏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極度悲傷。他總像是有心事,那些心事又大又沉,一樁接一樁,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璟華。”
“嗯?”
“你為什麽總是不快樂?你告訴我,不管怎麽樣,我都一定會幫你。”
她抓起他冰涼的手,真誠道:“是擔心自己的病嗎?”
璟華笑了,她的手又小又暖,是自己最最貪戀的溫度,但他還是理智地抽了出來。自己已經墜在冰冷和黑暗的穀底了,就一個人呆著夠了,別再拖累她,最後連她一起也跟著變冷了。
“我沒什麽好擔心的,我也沒有不快樂。”
他望著她的眼睛,眸色沉沉深不見底,他壓抑地咳了幾下,用那低啞又好聽的聲音道:“但是答應我,沫沫。不管什麽時候,你都一定要開心,就像現在這樣。隻要看著你笑,我也會跟著開心起來。”
阿沫粲然一笑,伸出小手指,“好呀!這個容易,我最喜歡笑啦!璟華,我們來打勾勾,打了勾勾可就不許賴了!以後隻要我開心,璟華也要跟著開心哦!”
璟華寵溺地笑笑,也伸出手指給她。
勾完手指,阿沫眼珠一轉,道:“璟華,你也給我說個故事,我說完了,現在換你。”
“我?”璟華有點為難,輕輕搖頭道:“我不會說這種故事。”
“不要嘛,你隨便說一個,我都愛聽。”她央求道。
他看著她眼睛亮亮的,一臉期盼,又帶著點少女撒嬌的嬌憨,終是不忍拒絕,想了一會兒,緩緩道:“好吧,我也說個故事。”
此時,台上的戲子們已經唱罷謝幕了。酒樓中也沒剩幾名客人。璟華的語聲低沉如塤,似在翻開一頁頁久遠的回憶,寂靜的夜裏,動人心魄。
他緩緩道,從前,有個男孩。
那個男孩剛生下來,母親便死了。一開始,他的父親和哥哥也都很疼他。但後來,他的父親,因為家族的關係,不得不娶了另外一名女子,不久就給他添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男孩的身體不太好,常常生病。父親公務繁忙,沒什麽時間照顧他。哥哥和弟弟又畢竟是男孩子,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這時候,有個女孩子來到了他們家裏,是他繼母的養女。那個女孩溫柔又細心,一直來照顧他,讓他覺得很溫暖。
他們兩個就這樣青梅竹馬地長大了,大到可以談婚論嫁的年齡。女孩很希望可以嫁給男孩,男孩也覺得自己理所當然應該娶她。這時候,女孩的養母,也就是男孩的繼母給那個男孩出了個題目,讓他去完成一項任務,回來就答應他們的婚事。
阿沫一直安靜地在聽,聽到此處不禁歎息一聲,楚楚道:“這個男孩好可憐,真希望他能得到幸福,和自己喜歡的女孩在一起。”
璟華嘴角露出一絲淒笑,“你也覺得他很可憐?”
阿沫想了想,道:“也不是可憐,就是……讓我聽了感覺很心疼的樣子。希望他能好好的,開開心心。”
璟華眼神黯了黯。“可憐”二字從阿沫口中說出來,讓他感覺不太舒服。他不喜歡別人這麽看他,尤其是她。
那項任務是有點麻煩,男孩怕自己回不來。所以臨走前,將自己的貞鱗交給了女孩,想讓她知道,不論自己能不能回來,他的一顆心總是全心全意地交了給她,好叫她放心。
“貞鱗?”阿沫眨眨眼睛,“這個男孩是胤龍家的人?”
“你也知道貞鱗?”璟華從酒杯後抬起頭來,問。
“嗯,聽哥哥姐姐說過,胤龍家的貞鱗,還有胤龍翼,都和我們蒼龍不同,特別是胤龍翼,展開後能覆蓋幾千萬裏,能通天徹地。”
璟華有些苦澀地笑了笑,接著說了下去。
那個男孩浴血奮戰,最後還是僥幸完成了任務,等他好不容易回到家裏,卻發現繼母已經將女孩嫁給了他的親生大哥。
“什麽?”阿沫大吃一驚:“他繼母難道不知道兩人相愛嗎?”
“知道。”
“知道怎麽還會?她……她是故意的?”
璟華眸色黑沉,沒有做聲。
阿沫握拳狠狠在桌子上捶了一下,怒道:“太可惡了!這個繼母真是一點人性都沒有!那,那個男孩怎麽辦?他有沒有立刻去找他的父親說明,說他的貞鱗已經給那個女孩了,讓父親做主,把親事取消啊!”
“沫沫,我不是說過,有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璟華說不清是有些疲倦,還是有些厭煩,握著酒杯,沒什麽精神。
阿沫卻義憤填膺,激動地大聲道:“那他父親,還有那個要做新郎官的大哥,他們是木頭嗎?就任由那個繼母棒打鴛鴦?畢竟是自己的親人啊,為什麽不阻止這一切發生?還有那個男孩自己,既然是自己最愛的人,就要勇敢一些,第一個站出來保護她才對!”
“怎麽保護?”
“他至少應該去爭取一下啊!大不了拋下一切帶著女孩私奔啊?他有勇氣為她去冒險,為什麽卻沒有勇氣帶她走?”
她激動到後來,簡直有點哽咽,“他連貞鱗都給了她,可見全心全意地愛著她,如果不能在一起,以後又怎麽去愛別人?”
“給不給貞鱗,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有什麽好到處去說的。難道說了給人家聽,別人就會因為同情他而改變這場婚姻嗎?更何況,說出來,也等於毀了那女孩的名節,她的夫婿知道心裏又會作何想?”
“那難道就沒辦法了嗎?總不成,他們兩個就這樣認命了?嫁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過一輩子?”
璟華沉默了一會兒,與阿沫的焦躁憤怒相比,他的臉色蒼白而平靜,就像是一種仿佛麵對再壞的結局也能坦然接受的絕望之色。
他掩唇咳了兩聲,低低道:“我說過我不會說故事,你一定要我講。早知道,還不如不講。”
阿沫這才噘著嘴,囁嚅道:“是這個故事本身不好,跟你說的又沒關係。好了好了,你繼續說,我不插嘴就是。”
璟華意興闌珊,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情緒,揉了揉額頭,倦倦道:“沒有繼續了。這個故事,已經結束了。”
阿沫不信,“啊?怎麽會就結束了呢?他們後來怎麽樣了呢?”
璟華似十分疲憊,靠在椅背上闔眸休息了一下,才睜開眼,緩緩道:“他們沒有後來,也沒有怎麽樣。沫沫,嫁給不喜歡的人也一樣可以活下去;失去了貞鱗,也可以活下去。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不是每一個人都注定能幸福的。”
比如我。
一時沉默。
阿沫見他嘴上雖不說什麽,但不時撐著額頭蹙眉不語,相比之前聽自己說故事時頗有興致的樣子,顯得十分倦怠。她心中有些忐忑,不知是不是自己衝動之下胡亂評論,惹來他心中不快,惴惴試探道:“璟華,你怎麽不說話?是不是沫沫說錯話,你不高興了?”
她吐吐舌頭,小心翼翼道:“每家人都有每家人的難處,我不了解那個男孩的家事,也不好以常理來隨便揣度評論,是我不對。璟華,你別生氣。”
璟華睜開眼來,勉強笑了笑,“你想哪裏去了,我不過是有些乏,這才靜一會兒養養神罷了。沫沫,那個故事,隻是故事,你聽過就算了,不必當真。”
阿沫籲了口氣,道:“還好還好,原來不是真的啊!你早說嘛,害我為他揪了半天的心。唉,不是真事兒就好,否則可憐死啦。”她眼圈兒有點泛紅,雖然已經知道不是真的,但還是忍不住為故事裏的男孩感到難過。
璟華仍舊微笑著,可臉色卻似乎愈顯蒼白。
她覺得你可憐!
軒轅璟華,你裝什麽裝!他在心底嘲笑自己,你裝得那麽辛苦又有什麽用?她現在不過是不知道,一旦知道,就會像她對待那個故事裏的男孩一樣的態度——覺得你可憐!
其實她說的也沒錯,你也沒什麽好怨的。你確實可憐,你是沒本事護住自己的愛人!也確實就這樣認命了,什麽都沒做!你甚至還白白失了貞鱗,虛耗一身修為,搞成現在這麽狼狽!
母妃為你而死,父君和大哥自顧不暇,如果哪天,如果哪天你真的靈力耗盡,就這麽死在外麵,不知道天庭那邊又要多久才能發現呢?
嗬嗬嗬嗬……說到後麵,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起來,笑聲回蕩在心底,引得身體陣陣惡寒。心口處從方才起就時斷時續的絞痛,已經肆意蔓延到整個胸口,連左手臂和背部也跟著隱隱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