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畫像
薑赤羽哈哈大笑,“不錯,不錯!尨璃兄,你這個女兒可非同凡響啊!”
尨璃苦笑道:“唉,也就在我這西海無法無天!將來可不知哪一家的公子敢要!”
阿沫不以為然,果盤裏隨便拿起隻鮮果啃了一口,“阿沫才不要嫁人,誰說女子就不能成大事?阿沫將來要遨遊四海,懲惡揚善,做個頂天立地的女英雄!”
薑赤羽讚許道:“嗬嗬,尨璃兄,你看當初你還為隻有兩個丫頭而煩惱,我看你這光這一個就胸懷大誌,頂得上十個兒子,將來必有一番大作為!”
“誰說我沒有兒子?青瀾不就是?”尨璃驕傲道,他慈愛地看了眼自己的寶貝女兒,一隻青花梨被她啃得慘不忍睹,甜甜的汁水順著嘴角往下流,他掏出塊手帕,幫她擦手,無奈笑道:“丫頭終是丫頭,哪能真讓她拋頭露麵,受那奔波的辛苦?”
那青花梨十分的甜,阿沫用手帕擦了,仍是黏黏的不舒服,正想找個地方洗洗手,尨璃瞧她撅著小嘴,知道她的心思,便遣她先退下。
阿沫一退下,碧潮殿上兩位慈祥長者便又成兩族王者,神色凝重。
“聽說赤羽兄最近除了一個心腹大患?”
“你的消息倒是靈通。”薑赤羽頷首道:“沒錯,阿懿找了個說辭,讓胤龍族那小子把誇父封印回昆侖穀了。”
“誇父對你來說,一直是眼中釘肉中刺,這下不費一兵一卒能永絕後患,真是可喜可賀!”
薑赤羽冷哼一聲,不作回答。
尨璃不解道:“為何不見赤羽兄有半分喜色?”
“何喜之有?”薑赤羽歎息一聲,道:“阿懿不過是給個難題,讓他知難而退罷了。沒想到那小子為了阿懿的那個義女,竟不顧性命地真的去了。不但去了,還真的能自戕八十一劍把誇父都給封印了!”
尨璃動容道:“自戕八十一劍?又是軒轅広的二小子?”
薑赤羽快步走了幾個來回,也顯得頗為煩惱:“這小子不簡單!對自己狠,敵對起來必定更是做絕!不說你們家青瀾,至少,我炎龍後輩中就無一個有如此魄力和膽色!尨璃兄啊,一旦起兵,你我就要麵對如此棘手角色,怎不讓我心憂?”
尨璃沉吟道:“瀾兒在天庭,跟隨的就是他。據說這位二殿下,年紀輕輕,但修為已臻化境,也很受部署擁戴。”
“所以,唉……”薑赤羽苦笑:“誰說有其父必有其子?軒轅広陰險自私,這個兒子倒是生得不錯。”
他後宮枝繁葉茂,有六個兒子三個女兒,雖然都天生神勇,但不是為了王位勾心鬥角,就是四處惹是生非。雖說薑赤羽精明強幹,行鐵腕之政,幾個王子表麵還相安無事。但隨著年紀一點點上去,心中總有比較,莫說軒轅璟華這樣的,就是尨璃家的青瀾也足以讓他羨慕。
尨璃知他心中煩惱,笑道:“赤羽兄也莫心煩,兒孫自有兒孫福。那個軒轅璟華再怎樣,也不至於三頭六臂,”他頓了一頓,“何況,若真到了那一天非要兵戎相見,也未必隻有硬拚一條路。”
“依你之見?”
“力敵不成,便可智取。”尨璃微笑道,“我倒不信,這二殿下真的是鋼筋鐵骨,沒有絲毫弱點。”
——
這日下午,青瀾照例來宸安宮匯報軍務。靜安說璟華尚在午睡,他便在書房等了一會兒。
桌案上敞著一副畫卷,似是還未完成,但大概模樣已經初成。畫中人是一位女子,雲鬢高挽,錦裳羅裙,斜靠在一張美人榻上,眉目溫婉地望著不遠處正在玩耍的一個小兒。
青瀾沒有見過璟華作畫,隻見過他寫字。他的字遒勁飄逸,大氣磅礴,沒想到於丹青上卻筆法細膩柔和。他顯是花了大力氣來描繪這名女子,時而細筆遊龍勾勒輪廓線條,時而淺色著墨描粉頸香腮,時而又潑墨如雲繪華貴彩衣。而對於那名小兒,雖隻有寥寥數筆,但小兒的憨態和麵對母親撒嬌的神情,亦是惟妙惟肖。
這幅畫還不是終稿,但人物卻已經躍然紙上。尤其是那女子麵對頑皮小兒,眸中所流露出的那種深深慈愛,簡直栩栩如生,得其神遂。
但聞得幾聲輕咳,璟華已走了進來。他剛午睡起來,神色略有迷蒙,雙眸中也似蒙了一層淡淡霧氣,令清冷的俊顏平添了幾分柔和。
青瀾站起來,“璟華,聽說你還在休息。”
“他們逼著我睡,其實我睡不著。”璟華笑著與他招呼,“在看什麽?”
“這個,是你新作的麽?”青瀾指著那幅畫道。
璟華看了一眼,也坐過去,笑道:“嗯,閑來無事而已,讓你見笑了。”
“哪裏,神乎其技,真是歎為觀止!”青瀾衷心道,“我就是一介莽夫,隻懂舞刀弄槍,若說起這種文縐縐的的事情,可真的是一竅不通了。璟華,這畫中女子氣質高貴嫻雅,不知是哪一家的女仙君?”
璟華再次看了眼那幅畫,淡淡道:“是我母妃。”
他從沒有見過自己的母妃,這幅畫不過是憑空想象出來的而已,畫中的孩子就是他自己。他想著,在一個炎熱的午後,那個幼小的自己玩得滿頭大汗時,會有母妃慈愛地把他抱在身邊,為他擦去汗水,為他用宮花小扇輕輕扇來涼風,也會喂他吃清甜可口的酸梅湯。
青瀾道:“原來如此。”他是爽直性子,聽了也未作他想,隻點點頭道:“我和殿下一樣,也是從小沒有母親,是父王將我一手帶大,十分辛苦。”
他知道不該去評論別人的家事,但璟華不僅是他上司,更是他出生入死的朋友,雖然璟華從未抱怨過一句,但瑤池上耳濡目染那冷漠且混帳的父君母後,他還是覺得氣不打一處來。璟華繪的這幅丹青,既是思念亡母,也是祭奠自己心底那份孺慕卻不可得的悲涼吧。
璟華朝他笑了笑,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青瀾,你有個好父親,以後記得要好好孝順他。”
青瀾道:“其實,殿下,也未必一定要得父親疼愛,”他頓了頓,道:“天一生水四部將士都唯殿下之命是從!殿下還是多保重身子,早日回歸才是!”
璟華垂眸,語聲顯出幾分冷峻,“青瀾將軍,兵部現在是由三殿下全權統掌,自你而下都要聽從三殿下號令。剛才的話,若再被我聽見,便以軍法論處!”
“三殿下?就那個嬌生慣養的紈絝?”青瀾聽他這麽說,反倒更來氣,冷笑一聲道:“他隻怕連對戰時有哪幾個基本的陣型都搞不清,還調兵遣將?讓兄弟們跟著他送命麽?”
璟華臉色變了變,心頭一陣火辣辣的刺痛躥了上來,怒道:“放肆!不得……妄議主帥!”
青瀾這幾日也憋了一肚子火,正好趁這機會發了出來,也硬邦邦道,“我知道不得妄議!但這是事實!軍營中哪個兄弟不在抱怨?若不是天後一手遮天,憑他的能耐能當上兵部主帥?僅日常的操練就叫苦連天,兄弟們揮汗如雨,他卻叫了個侍婢,在一旁為他打傘遮陽!這樣的主帥,怎能不讓兄弟們心寒!”
“琛華再無用,也是主帥!我帶出來的將士,就是這樣……咳咳咳,這樣忠心事主的麽?”璟華氣得臉色發白,胸口氣血橫衝直撞,他連話都說不下去,緊按著胸口不住猛咳。
青瀾見狀,也不敢再多話,默默地倒了杯水,放於他麵前。
璟華伏在桌上咳了一陣,方緩緩起身,俊顏上因咳嗽而顯出一種病態的酡紅。又過了片刻,酡紅褪去,隻留蒼白如雪。
他咳得有些嘶啞,卻也不再有怒氣,接過青瀾的杯子淺淺喝了口水,慘淡自嘲,“我知道你們都不甘心,嗬嗬,連我自己也不甘心。但……又能如何?”羽睫顫了顫,露出眸色黯淡,輕聲道:“三弟尚需磨練,你們看在我的麵上,便多多幫襯他。”
青瀾默不作聲,過了半晌,才悶悶地“嗯”了一聲。但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那你又今後作何打算呢?難道真的就不管我們兄弟了麽?”
“我打算離開天庭一陣子。”璟華將目光又放回那副未完成的畫作,望著畫中的慈母稚兒,思緒似跨越了幾千年的記憶之牆,語聲縹緲。
“我有位師兄,精通歧黃之術,隻是向來行蹤不定。”他苦笑,“我想去找他試試,看自己還有沒有救。”
——
青瀾回到兵部,見整整五輛大車停在門口,蒯方正指揮“生”部的將士們將車上的東西往下搬,東西巨多,忙得不亦樂乎。
青瀾遠遠喊道:“蒯將軍,這是什麽?”
蒯方迎了上去,抱拳道:“回副帥,是天後娘娘賜給我們的軍需。”
“天後?”青瀾皺了皺眉,走近細瞧。
天後所贈十分優厚,一車一年三季的軍履行裝,一車麥豆糧草、鹽菜補給,一車弓箭槍弩、繩索鉛彈,一車外傷藥草、內用靈丹,還有一車,是明晃晃的金銀,說是用來撫恤陣亡和受傷的官兵。
青瀾冷笑:“天後對這個親生兒子便如此盡心,三殿下剛來沒幾天,人情便做到了這裏。可惜,我兵部沒人會領她這個情!”
蒯方從來不苟言笑,聞言補了句道:“還有五百匹天馬在路上,我就直接讓人牽到天馬監去了!”
“好!東西照單收下!這位三殿下麽?”他嘴角掛起一個輕蔑的笑,“明日該怎麽練,還是怎麽練!明白麽?”
“末將明白!副帥……”蒯方欲言又止。
“嗯?”
“天後娘娘在營中等著副帥,指名要見您!”
“見我?”青瀾眸色一凜,“她見我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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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後遣走了身邊的宮婢,獨自坐在青瀾的營帳中。
他還沒有回來,她便耐心地等著。
左右已等了兩千多年,並不在乎這一時半刻。
璟華帶兵時主張日常起居一切從簡,因此軍營中,自他以下所有將領都隻居一室。青瀾也是如此,鬥室不過數丈,一桌、一榻,一幾,極近樸素。
薑懿摩挲了下他的書案,筆架上的雲峰狼毫還留有墨香,再細看書案上有幾滴墨漬,不知是哪次寫字時滴下的,卻忘記了擦,時間久了便滲進了木質紋理,擦不掉了。
薑懿下意識地微笑了下,也是個粗心的孩子。
她拿出自己的繡著鳳求凰的嬋絲絹帕,施了點法力,輕輕抹去那幾個墨點。
他的床也甚是淩亂,雖然被褥是疊了,但窩成一堆。
軍營中自來沒有宮婢隨行,所有將士內務都是自己打理。青瀾雖不嬌氣,也沒有架子,但畢竟王子出身,對這些並不在行。
薑懿猜得沒錯,他確實不是個仔細的人,更不願將時間花在這種細枝末節上,因此總是胡亂對付。
薑懿將被子抖平整,順便摸了摸極薄的墊褥,心道:這孩子便是一直睡著這又冷又硬的地方麽?
但轉念又想,又失笑:自己這是關心則亂,他一身火氣,自是不會怕冷。
她正彎著腰,翹著鎏金護甲,盡心盡力為他整理著床褥,突聞背後有人喝道:“你幹什麽!”
她泰然自若地回過頭來,倒把青瀾驚得天雷滾滾,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孤高冷豔的天後——居然在營房裏,為他鋪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