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大計
長寧走進宸安宮,見靜安也已換上了仙婢穿的喜服,呆呆地坐在裏頭。
長寧遠遠叫了她一聲,邊往裏走邊嘀咕,“這禮部的仙君們也真夠磨嘰的!怎麽咱們宸安宮都要辦喜事兒了,都還布置得這般冷冷清清……”
靜安一聽是他,立即奔了過來,尚未開口,眼淚便先落了下來。
長寧把她摟在懷裏,安慰道:“別哭別哭,殿下回來了,一會兒就到。雖然傷得重,但好在不負陛下所托。靜安,等娶了公主過來,我們殿下,也算是苦盡甘來了!”他親眼見璟華為了封印誇父,渾身浴血,現在總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往後這冷冰冰的宸安宮裏,也能有個人為他知冷知熱,不禁感慨,熱淚盈眶。
靜安聞言,卻隻是拚命搖頭,滿臉悲戚之色,痛哭道:“不是殿下!他們不是要把蒄瑤公主嫁給殿下啊!”
長寧腦袋似被轟了一下,頓時呆若木雞,“你,你胡說什麽!”
靜安哭道:“我也望是我胡說就好了,可是你們走了沒多久,陛下和天後娘娘便決定要把蒄瑤公主嫁給……嫁給太子殿下!這已經是四海八荒人盡皆知的消息了。今日,天帝和天後已帶著他們去進行太子妃的冊封大典,喜宴便擺在三日之後!”
她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驚恐地盯著門外。長寧順著她目光方向,正瞧見青瀾扶著璟華,踏進門口!
璟華臉色青灰,幾乎是半靠在青瀾身上,望著說話的兩人,麵無表情。他不說話,長寧也不敢說,不知他聽進去了多少,又擔心他如今的身子怎麽受得住如此刺激,若真被他知曉,蒄瑤的這道喜訊隻怕就成了他的催命符,隻好惴惴不安,又手足無措地望著他。
隔了很久,璟華似是笑了笑,輕輕地推開青瀾扶著他的手,一步步朝靜安走了過來。他低下頭,聲音低啞,卻字字清晰:“你剛才說,蒄瑤要嫁給誰?”
靜安見他臉色蒼白如雪,眸中全是血絲,一顆心被狠狠揪著,隻拚命流淚,卻一個字都不敢說。
璟華點點頭,嘴角浮起一抹虛弱的笑。突然,張口狂噴一口鮮血,仰麵向後倒去。
這一次藥師來得倒快。長寧請來的也不止藥師一人,另有一個大步走在前頭——竟是天帝陛下軒轅広。
軒轅広遠遠看了眼躺在床上死生難料的兒子,皺了皺眉,揮揮手讓藥師先診斷。
藥師這次倒是診得十分仔細,從頭到腳一處處看,約摸過了刻把鍾,才畢恭畢敬向天帝複命,字斟句酌道:“二殿下原本心肺處便有舊恙,亦不知保養。此次更是傾盡了全身修為,五髒皆損,心脈猶遭巨創。隻怕……”他抬頭看了看天帝臉色,卻又從那一片冰寒中也琢磨不出什麽,謹言道:“隻怕陛下要有所準備。”
靜安早已泣不成聲,與長寧一齊跪下,朝著藥師不住磕頭道:“不會的!求藥師再仔細看看,殿下他……他不會……”
長寧亦哭道:“殿下還年輕,要死也是讓長寧死在陛下前頭才對。殿下若有個什麽閃失,讓我們還有何麵目去見娘娘啊……”
他口裏的這個娘娘,自然是璟華的生母,天帝的前任妻子梅妃娘娘。果然天帝聽到這個名字便臉色一寒,喝道:“不懂規矩的奴才!哭哭啼啼成何體統!”他轉向藥師,嚴厲道:“可有辦法讓他醒來?”
藥師垂首道:“下官盡力而為。”
天庭禦用藥師,師承藥王神農氏,確實醫術高明。他取了一套隨身的銀針,也不知紮了璟華的哪幾個穴位,大約一炷香時分,璟華竟悠悠醒轉。
天帝冷笑一聲,走到床頭,“舍得醒了?”
璟華一見天帝,便心知怎麽回事,咬牙支起身子,囑咐青瀾道:“帶他們……先出去。”
房中便隻剩父子倆。
軒轅広見璟華麵無人色,勉力撐著床沿的雙手不受控製地顫抖,流露出一絲嫌惡,道:“行了,躺著說話吧。漠北的事辦成了?”
“是。”
“一旦起兵,你有幾成勝算?”
“七成。”
軒轅広眸色一凜,“七成不夠。”
“現下還隻有七成,等……”璟華抬起頭,胸口劇烈起伏,喘息了好幾下後,終於道:“等半年之後,兒臣……便有九成把握。”
軒轅広略感滿意,微微頷首道:“這還差不多。我們胤龍族數萬年來的興衰存亡在此一舉,璟兒,我絕不允許有任何差錯!”
他望了眼兒子,語氣似放緩和了一些,歎道:“父君知道你心裏苦,但你的苦不是為了我,是為了胤龍族的老老少少,父親兄弟!小不忍則亂大謀,你是我唯一能倚靠的血脈,亦是我們胤龍族複興的希望!豈可為了兒女私情而置複興大計於不顧!”
璟華低著頭,強忍胸口一陣強過一陣的滔天劇痛,一口鋼牙已將青紫的薄唇咬出血來。
“求父君……收回成命。”他咽下喉頭不斷翻湧的腥甜,咬牙道,“半年後,兒臣自有把握,能助……助父君完成心願,求父君將……蒄瑤婚期延後!”
軒轅広看著兒子的眼睛,狹長的鳳眸,羽睫纖長。他真的像極了他的母親,那個美麗溫婉卻又無比堅定的女子。特別是眼睛,璟華的眼睛一向深沉,就像一泓深海波瀾不驚,此時卻蒙了一層霧氣,氤氳迷蒙。有一刹那,軒轅広竟覺得自己仿佛是在透過他,而看到了她。
他語聲複更加嚴厲,“知不知道倘若婚期延後,惹來疑心,會叫我胤龍族多少對如你這般的癡情兒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軒轅広冷笑一聲,“為了一己之利,冒如此風險,我軒轅広的兒子,豈可如此自私!”
璟華勉力抬頭,迷蒙的雙眼,隻看到一代君王留給他一個決絕離去的背影。
“歇著罷!三日後,來為你兄長迎嫁!”
璟華在床上躺了兩天。
這兩天裏,他始終睜大著眼睛,直直地望著窗外,任誰與他說話都置若罔聞。自受傷起一直都昏昏沉沉,一天裏幾乎清醒不了幾個時辰的人,這兩天裏竟奇跡般的,硬是片刻都未曾合眼。
從白天到黑夜,再從黑夜到黎明。
時時都保持著清醒,卻又始終不言,不語,不吃,不睡。眼神空洞而茫然,細望去,如死水般,浸透徹骨的哀涼。
長寧與靜安憂心似焚。藥師依舊沒開藥方,不過這次,倒並非偷懶,隻是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直到長寧追出來問他討,這才勉強寫了一張,帶著憐憫的神色,說,罷了,為他減輕些痛苦也好。
他們煎好了藥,端進他房裏,他依舊沒有反應。靜安用小勺喂他,藥汁便順著嘴角往下流。再喂,便咳著,混著鮮紅的血一起吐了出來。
第三天早上,璟華喚了長寧進來。
他看似精神好了一點,讓長寧幫他更了衣。還下了床,由長寧扶著走到書案邊,坐下,示意他磨墨。
然後,璟華在一張鋪好的宣紙上,用蠅頭小楷開始寫。
他寫得十分吃力,視線迷迷蒙蒙,像罩了一層紗,雖然右手沒受什麽傷,但一直無法抑製地顫抖,令他幾乎無法落筆。有幾次寫到一半力竭,捏不住筆,毛筆滾落下來,墨汁汙了字跡,便隻好重頭再來。他寫兩個字,便捂著嘴咳嗽,有時候咳出了血,猝不及防,便灑在潔白的雲宣上,像一朵朵暈開的梅花。
從清早,直寫到將近黃昏。中間依舊是連水都沒有喝一口,長寧哭著求他吃點東西,他卻隻是搖頭。
他沒有力氣說話,隻是靠最後的一股狠勁熬著,不敢鬆懈下來,就怕鬆了這口氣,便再也起不來。
終於,到日暮西山的時候,他寫完整整三大張。都是關於“天一生水”四部各自的強項、弊端、所需裝備,以及帶隊將領的武功路數、擅長陣法、脾氣性格等等等等。
寫完後,他已完全虛脫,早上剛換上的衣服,濕了幹,幹了濕,已好幾回。他連坐的力氣都沒有,筆擱下,人竟直直地從椅子上滑了下去。長寧大駭,慌得將他扶回床上,又要去找藥師。璟華卻抓住他的手,做手勢讓他請青瀾進來。
青瀾一直就在門外守著。三天來,他也是寸步不離,心想若真的有什麽不測,他便也不管璟華願不願意,總之能第一時間衝將進去,為他輸些靈力,暫時吊一吊他這條命也是好的。
偌大的寢殿,璟華就半躺在自己床榻上,看到青瀾進來,努力地微微一笑。落日的餘暉,讓淒冷的屋子看上去似乎多了一絲絲暖意。隻是他毫無生氣的,坐
於素衾被錦中,縱是絕世的風姿,卻如即將凋敗的寒梅,透出蒼白而破碎的意味來。
青瀾隻覺一顆心沉重似有千鈞,卻不得不強做輕鬆道:“璟華,可覺得好些?”
璟華笑了笑,壓抑地咳了兩聲,指了指桌上的那三張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