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九章 此去經年
皚皚白雪覆蓋在劫樓之上,無數的雪花從空中落下,伴著旋風狂舞,湮沒了很多房屋。劫樓使們站在劫樓之前,他們定定看著鬼市變成一片雪白的世界,沉默不語。如果不是知道鬼市處於地下城,誰能眼睜睜相信這裏的雪花是從哪裏飄下來的?
曾經陰暗潮濕的鬼市,曾經燈火通明的鬼市,全都變成了如今的白雪鬼市。
冰雪之城,無人鬼城!
鬼市已經散了,那些沒有逃掉的,都成了灰。不用去看他們也知道,逃往河邊的,也被凍在河水中,保持著驚恐的姿勢。到底是什麽妖鬼居然有如此神通?竟然拿住了樓主,現在又冰封了鬼市!
劫樓使們陸續走進一樓大廳,暗沉的血袍在雪白的背景中更加鮮豔奪目。
“拜見樓主、琴首大人、書首大人!”劫樓使們齊聲喊道,喑啞的男子聲音讓原本就陰寒無比的大廳更加寒冷,停頓下來,再是一起跪下:“……拜見公子!”
樓主她昏迷了,怪不得劫樓被冰封!書首大人打坐調息,臉色蒼白,顯然是大戰了一場!還有他們的偶像琴首大人,她居然用白色長練困住一個男子,吊在了房梁之上,難道這是……
而他們的公子,左使大人現在低著頭,沒有了意識。劫樓使們依舊垂下頭,在心裏默默為羽公子擔心,但他們沒有一絲表露,安安靜靜跪在那,仿佛知道了什麽,在等待羽公子醒來。無雙看到劫樓使,卻考量了一番,默默歎了一口氣。
“劫樓使,來的正好!上四樓,去看看那些不二道觀的道士是否還活著!保護好第五小姐,不可讓她受傷!”
沒辦法,無雙現在分身乏術,第五隻狐那個小妮子是樓主的學生,又和羽公子如此親近,她不得不照看。紀千辰和她耗費的精力已經不足以再和樓上那個不知名妖鬼再戰一場了,現在劫樓使來了,她作為經常和劫樓使交手切磋的“教練”,自然清楚劫樓使團隊合作的殺傷力。如今之計,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最好樓主和羽公子能快點醒來,那樣他們就暫時有點喘息之機!
“是!”整齊劃一的回答讓不足百人的劫樓使,似乎有了超過百人的氣勢。無雙微微放心,“去吧!把他們帶回來!”
劫樓使紛紛站起,臉上蒙的紅布已經被冰霜覆蓋住,一雙雙帶著堅定意誌的眼睛掃過大廳每一個人。他們相信樓主和公子一定能夠醒來,帶領他們再次掌控鬼市!他們相信他們一定能完成任務,活著回來!
長鞭栓在腰間,搖晃著,伴著輕微的鈴鐺聲,他們踩著急促的步伐上了樓。
無雙沉沉的看著劫樓使上了樓,心卻冷了下來。
此去經年,再難相見。
人間京城,豪奢宅院中。
昨晚霜降,連府一株鳳凰花樹全部凋敝,滿地殘紅如血。
而連府的主人——連漾靜靜躺在臥房裏,昏迷不醒。連常黑著一張臉,小心翼翼地端來苦澀的藥汁,狠心給他灌了下去。連漾臉色完全不像活人,因為失血過多而蒼白的嘴唇染上藥汁,泛著青紫。看起來更加可怕了!
“主子,屬下無能!”連常恨不得此時就跪在他床前等他醒過來。七尺男兒,此時紅了眼眶。公子的命好苦,他也罪該萬死!十年前,他的失職讓大公子遍體鱗傷,丟了半條命,性格大變。昨晚不過是轉身一下就被人打暈,他又一次失職,主子被人擄走,丟在皇宮之外。全身都是血,心口一劍簡直把他剩下半條命都帶走了。
可惡!到底是誰?
這一劍,擦過心髒而過,險些捅了進去!
長生殿那些方士曾經認為主子有不死之身,那長生不老丸已經被他吞了下去。所以就一直拿他試藥,放了很多血。主子的身體本來就是破敗不堪,一點折騰都再也受不起。現在他還能尚存一息,已經是上天保佑。他不知道現在他做的是不是無用功,但是……主子不能死!他一直堅持活著,就是要看大宋皇室倒台,如果死在那狗皇帝之前,他又怎麽甘心?
如此艱辛,他都活了下來。何況區區一劍?
“主子,仇還未報,怎能身死?主子!”連常看著呼吸越來越弱的連漾,泣不成聲。
此時,屋外已經下起了淒涼的雨。
簷角滴著水,荷花池裏麵的白蓮盛開著,隻見蓮葉晃落水珠,打出一片水花。
此時此刻,水花停滯在半空,所有時空都停頓下來。
花不搖,雨不落,鳥不鳴,人不動。所有所有,都被人為停頓了時間。
睫毛微顫,連漾流下一滴眼淚,滑落臉頰,融進了烏鬢。而此時,如果連常不是看到淚珠,幾乎不敢相信。他撲向連漾,伸手想試一試主子的脈搏,但是還不等他掀開被衾,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發絲寸寸化成白雪,青衣羅衫從被子底下蔓延著化為火紅之色。衣領上火紅色蓮花綻放,灼灼燃燒。不過一會兒就把被衾和被褥全都燒成了灰燼。最可怕的是,那如玉一般的光滑肌膚,瞬間從肌膚深處爬出了細細長長的條紋。就像一根根黑色的蟲子隱藏在臉下,攀附著,扭動著,還在他臉上亂竄。
原本俊美卓然的麵容就像惡鬼一般可怕起來。
“主子……你……你!”連常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床上躺的那人還是閉著雙眼,遇上了夢魘,臉上全是扭曲痛苦。口中沒有一點呻吟,也沒有囈語,連常不好判斷他到底是怎麽了。
他慌了,手足無措。
突然,他看到被衾之下露出一隻保養得宜的修長右手,上麵沒有一絲黑色紋路,依舊是他主子的手!連常再次抓住他的手,想要試探他的脈搏。看到衣袖上的紅色,狠心用手撩開一點。呲啦!皮肉被燒焦的氣味彌漫在鼻尖,悶哼一聲,額頭聚滿了汗珠。管不了那麽多,他現在一點都不敢叫隔壁的大夫,主子這個樣子,是個人都會以為他是妖鬼啊!他不敢拿主子的安危再去冒險了。
不敢接著思索,他趕快抓緊細細的手腕,剛要閉眸,凝神試探。
連常右手驟然被抓住,如深淵惡鬼想要把他拉進地獄一般的蠻力襲來,連常還沒來得及使出千斤墜。但是他晃了一下,砰地巨響,雙膝砸在地板上,跪在了床邊。石板做成的地板已經碎成了糜粉。
撲了一聲,他吐出一口血。
膝蓋骨已經碎了!五髒移位,肺腑震碎,他受了重傷。
他看向床上,那裏有一雙血紅色的眼,淡漠無情的盯著他。
“魔帥連常,還不醒來?”聲音不再是溫和有禮,而是高傲清冷。他不是連漾,他不是他的主子了!他不是人!但是眼睛被吸住一般,隨著那一雙血紅色眼睛轉動。當他冷笑時,跟他一起譏諷,當他無情時,和他一起殘酷!
還不醒來?他……不是一直都醒著嗎?
衣袖上的火焰,瞬間燒上了他們還在牽著的手。連常眼睜睜看著火焰盤旋著點燃了他的手,灼痛的神經叫囂著,他卻一句話都喊不出來。仿佛主子剛剛那句話喚醒了他內心住著的一頭野獸!
他現在不僅不害怕那些火焰,還十分親近懷念。
他這是怎麽了?
他閉上眼,享受著火焰蔓延到全身。神魂一點點被炙烤,肉體一片片被燒焦,他身為人的一麵嚎叫嘶吼著,身為野獸的一麵卻在享受呻吟,歡娛地覺得那火焰很溫暖。他瘋了嗎?
他看到深淵上方,那一雙眼看透人世,滄桑至極,他對他說。
“回來吧!”那一句話後麵跟著一聲微不可查的歎息,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他。
不知道是一個世紀還是一個呼吸,連常再次醒來。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依舊跪在地上,恭恭敬敬。
“末將連常恭迎君上,魂歸來兮,神功大成!”
床上那紅衣男子半躺半坐,半眯著眼看窗外那還沒有滴落的水珠。手指輕輕一勾,他食指上就粘上了一個晶瑩剔透的水珠。靜靜看著水珠,他似乎想起來什麽,又忘記了很多。沉默著思索,當所有記憶都在此時湧進腦海時,他最先感受到的是那當胸一劍的劇痛。但是艱澀的痛苦之間,夾雜的絲絲甜意又讓他難以割舍。
他的好奇讓他繼續看完了所有記憶,也讓他再次苦不堪言。緊緊捂住胸口,他在腦中回放著和那人相處的每一個瞬間,每次都避不開那當胸一劍。所以思念重重,痛苦也加倍!
“原來如此……那我們也……互不相欠了!”
君上靜靜在心裏埋下這一句,對著那女子微笑。坐起身,他下了床。也在同時伸手招來一副麵具,半麵金絲,半麵魔紋。披上蓮袍,綰起一頭雪發,他還是那個魔界君上,無情冷心。萬千魔女不曾打動他的心,他也不曾愛上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妖。他不是凡人連漾,不是傻子君三,他現在隻是一隻魔鬼!
他叫君上!
昔年,他給了她一掌。如今,她還他一劍。如此甚好,如此公平。這世上還有什麽比死在愛人手中最讓人心生魔念的好機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