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

  出了沙城, 面前便是一片浩瀚無垠的沙漠。

  烈日當頭,暑氣蒸騰,一支支滿載而歸的商隊向著繁華的聖城方向行去, 曼曼的駝鈴聲和激越的琵琶聲在沙海中飄蕩迴旋。

  李仲虔在馬背上回頭眺望屹立在黃沙中的沙城, 城樓上守軍厚重的甲衣在艷陽下熠熠生光。

  城門外, 戰火瀰漫,各大勢力犬牙交錯, 紛亂不止。

  城門內, 歌舞喧天,商賈輻輳, 貿易繁榮。

  一道城門, 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每經過一座市鎮, 幾乎隨處可見聳立的佛塔,百姓虔誠供奉,將佛子視作神明。

  李仲虔出神思索半晌,亂世之中, 明月奴遠離故土, 逃到陌生的國度, 得到王庭佛子的庇護, 屬實不易。

  他不信命,不信鬼神,只信奉弱肉強食, 但是這一刻,心裡還是溫柔了些許。

  只希望世道溫和待她,別讓她吃太多苦頭。

  李瑤英頭梳辮髮, 珠翠瓔珞披肩,一身嬌艷得連日光都黯淡了幾分的窄袖輕紗衫裙, 臉上罩了面紗,一邊驅馬,一邊和老齊商量贖買奴隸戰俘的事情。

  李仲虔聽了一會兒,皺眉問:「北戎戰俘你也要贖買?」

  瑤英解釋說:「北戎戰俘中有很多是從各個部落強行徵召來的平民,並不願意為北戎打仗。我們贖買他們,不會馬上放他們歸鄉,而是讓他們為我們指引道路,配合我們收復各個散落在大漠的綠洲,然後再想辦法安置他們。多贖買一些人,我們就多一些戰友,少一些敵人。」

  「我之前已經贖買了幾批人,想繼續從軍的加入西軍,想回鄉的讓他們結伴回鄉,老實牧羊或是種地。」

  西軍人數還是太少,而西域地形所限,很難在短時間內徹底平定所有紛亂,唯有先拿下重鎮,再穩定局勢。而拿下重鎮后,為防止北戎以後反撲,士兵們必須就地屯田,一邊休養生息,恢復生產,供應軍中所需,一邊保持操練,備戰迎戰。

  隨著西軍逐步收復失地,馬上就會進行大規模的遷移人口,這時候每一個勞力都很珍貴——平定亂世,本就是為了人。如果人人都能安居樂業,戰事自然就少了。

  高昌光復后,瑤英便吩咐老齊制定名冊,讓他著手準備安置戰俘流民的事,免得以後手忙腳亂,忙中出錯。

  李仲虔微微頷首。

  他想到了以後。

  西域局勢複雜,西軍不能依賴朝廷,更不能落到李德手裡,必須就地紮根才能隨機應變,那麼糧草武器都要靠西軍自己籌措,屯田可以減小軍隊糧草壓力,解決長途運輸這一道大難題,省去層層關卡,避免剋扣,不過士兵屯田、忙於農活會導致戰鬥力下降。

  贖買人口填邊屯田是個好辦法。

  「錢夠嗎?」

  老齊在一旁笑眯眯地道:「阿郎無需擔憂這個,管夠。且不說我們日進斗金,不愁花銷。西軍乃民心所向,楊將軍剛剛舉起起義旗幟的時候,世家豪門和百姓都爭著獻財獻物。起義前,公主找了些粟特商人,向他們陳說利害,商人也都慷慨解囊,為西軍獻上大筆資囊。」

  李仲虔挑挑眉,想起謝家的世代積累。

  她從會管賬開始就幫他管著謝家賬務,當初為了救他,她拿出一半打點朝中大臣,剩下的那些不為人知的產業,也足夠他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瑤英打發走容光煥發的老齊,朝李仲虔苦笑,小聲說:「阿兄,百姓自發送錢送糧是真的,豪門和粟特商人最是精明,他們獻財是為了以後打算,這些人情以後都要還。」

  世家和粟特商人盼著商路暢通后他們能控制商道,從中攫取利益,那才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北戎強大時,他們依附北戎,北戎失勢,他們立刻朝西軍獻媚,這些人要拉攏,但也要防著以後被他們架空。

  李仲虔看著滿頭是汗的瑤英,臉上神情複雜,道:「無利不起早,這是人之常情。你分得清這點很好,別和楊遷那樣,滿腦子只有大義。」

  楊遷就是個愣頭青,固然膽氣十足,但少了圓滑謹慎,以為靠著一把劍就能伸張正義、一展壯志,要不是因為瑤英、尉遲國主這樣的人在背後斡旋,他早就被其他世家豪門出賣了。

  瑤英輕笑:「楊遷渾身是膽,我看他很好。」

  李仲虔眉頭一揚,若有所思:「楊遷還未娶妻,他年紀只比你大幾歲,倒也合適,長相也不差,相貌堂堂……他是河西世家之後,身份配得上……」

  瑤英忍俊不禁:「阿兄,你覺得現在的我需要趕著嫁人嗎?」

  李仲虔不語。

  瑤英揚鞭催馬,和他並轡而行:「阿兄,以前你擔心李德為了拉攏其他勢力胡亂把我嫁出去,現在他不能逼我嫁人了,我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阿兄,你不用再像以前那樣總想著幫我找一門好親事。我和楊遷只是朋友。」

  李仲虔抬眸看她,眼神深邃:「你嫁了人,我放心點。」

  瑤英輕哼一聲,皺了皺鼻尖:「你就這麼想讓我嫁人?嫁人了就一定能萬事無憂?萬一郎君跟我不和,對我不好呢?」

  李仲虔臉色沉了下來。

  「那我就挖了他的心肝,給你下酒。」

  瑤英失笑:「那還不如不嫁呢!我現在不想嫁人。」

  她板起臉,瞪李仲虔一眼,道:「阿兄,你一直沒娶妻,我可是從來都沒嘮叨過你。」

  李仲虔十五歲開始,謝家老僕就勸他早日成家,還幫他物色了幾個門當戶對的世家女,他斷然否決。

  「我這樣的身份,隨時會大禍臨頭,做我的妻子,過不了幾天好日子,何必害人?」

  老僕勸過幾次,他不為所動,寧願眠花卧柳,放浪形骸,和那些只認錢帛不認人的花娘來往,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他府中的姬妾大多是賤籍,知他無意娶妻,求他收入府中,他道:「我活著,你們想走就走,我出事了,你們都自尋出路去。」

  所以他一出事,瑤英就給他的姬妾每人一筆銀錢傍身,讓她們自行離去,以免被牽連,她們走得也乾脆。

  「長幼有序,阿兄還沒娶妻,我不急著嫁人。」

  瑤英一字一字道,語帶威脅之意。

  李仲虔瞥瑤英一眼,嘴角翹起,「好了,今天不說這個了。」

  西軍的世家兒郎那麼多,總能找到幾個她看得順眼的。

  他們接著趕路。

  穿過寸草不生,綿延起伏,一座接著一座的沙山,前方出現一片聳立的危岩峭壁,隊伍翻山越嶺,走了一天一夜,呼嘯的風聲慢慢隱去,眼前霍然開朗,大片沃野映入眾人眼帘。

  蒼茫天穹下,幾條河流蜿蜒流淌,波光粼粼。河邊綠樹成蔭,牛羊成群,河谷綠意盎然,鋪青疊翠,大小房屋村莊坐落其中,炊煙裊裊。

  撲面的風變得涼爽起來。

  漫山遍野種滿棉、桑、麥,山坡上的果樹碩果累累,葡萄莊園里,一串串葡萄掛滿枝頭,果香滿溢。

  李仲虔暗暗道,難怪王庭富庶,這裡荒漠縱橫,也有大片連綿的肥沃綠洲,和波斯、天竺、拂林諸國貿易頻繁,商貿發達。

  商隊要留在河谷的市坊和本地商人交易,李瑤英、李仲虔急著趕路,和商隊分開。

  幾日後,兩人和親兵抵達聖城。

  天氣炎熱,瓜果成熟,小販推著小車在街巷裡叫賣酸梅、胡瓜、杏、梨,貨架上琳琅滿目。

  瑤英一行人風塵僕僕,又熱又渴,看到小車貨架,眼中紛紛閃過兩道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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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下了馬,將小販團團圍住。

  瑤英拿了些瓜果給李仲虔嘗:「這裡的瓜果甘甜多汁,阿兄吃些解渴。」

  說著話,她看到小車上一藤籃狀如琥珀、晶瑩剔透的金黃色果子,拿出銀幣買了下來。

  親兵吃飽了瓜果,長舒一口氣,一抹嘴,抱拳道:「公主,小的這就去王寺報信?」

  李仲虔搖搖頭:「先找個地方換身衣裳。」

  他第一次覲見王庭君主,要代瑤英向佛子致謝,還要解決摩登伽女的事,不能這麼灰塵滿面地入宮。

  「王寺的院子肯定早就清理乾淨了,去市坊的綢緞鋪,那裡有我們的人。」

  眾人牽著馬去市坊,市坊格外冷清,綢緞鋪的胡商掌柜在二樓打瞌睡,殷勤地下樓迎接。

  李仲虔仔細地梳洗了一番,換上聯珠狩獵紋錦袍,襆頭裹發,腳踏錦靴,鬢若刀裁,俊朗英挺,一身鮮衣,腰佩長劍,革帶上別了把鑲滿寶石的短匕首。

  他聽親兵說了,在王庭,身上的珠寶玉石堆得越多,越氣派。

  瑤英也去換了身衣裳,李仲虔看到她,眉頭輕皺:「怎麼穿得這麼素凈?」

  她穿了件灰色長裙,長發束起,以玉簪固定,從頭到腳乾乾淨淨,別無其他裝飾。

  瑤英說:「要去王寺,我還是素凈點的好。」

  見到李仲虔后,她如釋重負,心情舒暢,打扮得鮮亮,現在回到聖城,她肯定不能和平時那樣穿著。

  李仲虔皺眉:「你以後不是佛子的摩登伽女了,不用忌諱,去換身衣裳。」

  她還不到十八歲,就該像在中原時那樣,每天裝扮得漂漂亮亮、珠圍翠繞的,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眼光。

  瑤英想了想,還是搖頭:「今天就算了,等我正式了結摩登伽女的事以後再說。」

  李仲虔只得隨她。

  出了市坊,去王寺報信的親兵折返,回稟說:「佛子不在寺中,今天法會大典,佛子出行。」

  瑤英眉頭輕蹙:「難怪今天市坊這麼冷清……」

  她想起來了,大戰後曇摩羅伽要主持法會,誦經超度陣亡的將士,安撫民心。

  他的腿不知道有沒有好點……

  李仲虔示意親兵帶路:「大典在哪裡?我們過去看看。」

  ……

  大典在王宮前的廣場舉行,一行人向王宮方向走去。

  路上行人越來越多,到了長街前,更是人頭攢動,水泄不通,高台下一片黑壓壓的信眾。

  白袍藍衫的近衛軍駐守在長街幾條入口處,瑤英一行人來得太晚,被近衛攔在廣場外。

  他們和其他擠不進去的百姓站在一起,遙望廣場。

  風聲獵獵,經幡飄揚,氣氛莊重。

  場中台下的百姓雖然多,但所有人虔誠地排著隊上前,除了僧人誦經之外,聽不見半句人聲。

  瑤英站在人群中,仰望高台。

  十數個身著華麗法衣的僧人們站在高台上,當中一人一身絳紅色袈裟,半邊肩膀袒露,率領眾人拈香。

  拈香畢,他徐徐轉過身,面向百姓,手握持珠,念出一串經文,音調宛轉,韻律優雅從容。

  一時之間,廣場之上梵音大作,鼓樂繚繞,香霧裊裊,他屹立其中,身姿挺拔高挑,眉眼沉靜淡然,俊美清冷,周身似有佛光籠罩,不像塵世中人。

  莊嚴肅穆的氛圍中,台下百姓無不深受感動,雙手合十,齊聲念誦佛號,還有人在小聲啜泣,聲音匯成一片涌動的洪流,久久盤旋在廣場上空。

  李仲虔和親兵都不信佛,不過看到眼前此景,也不由得肅然起敬。

  典禮結束,僧人和近衛簇擁著曇摩羅伽離去。

  瑤英踮腳張望,他走下高台的動作沒有一絲異樣,看起來和沒事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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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眾開始在近衛的指揮下陸續退出廣場,瑤英和李仲虔轉身離開。

  「阿兄,你剛才看到佛子了嗎?」

  李仲虔點點頭:「看到了……果然風采出眾。」

  見過人之後,他知道為什麼瑤英這一路對佛子讚不絕口了。

  瑤英眉眼微彎。

  兩人正說著話,遽然一道黑影從半空劃過,直直地朝瑤英砸了過來。

  李仲虔眼疾手快,一把攥著瑤英後退。

  砰的一聲響,一塊胡瓜砸在瑤英剛剛站立的地方,碎裂成幾瓣,瓜肉、汁水迸濺。

  瑤英耳邊嗡嗡直響,還沒回過神,人群里不知道哪個角落傳來一聲大叫:「她就是糾纏佛子的漢女!」

  「她剛才一直在看佛子!」

  熙熙攘攘的人群立刻炸開了鍋,無數道或厭惡或鄙視的視線朝瑤英看了過來,似萬箭齊發,轉眼就能把她紮成刺蝟。

  「不知羞恥!」

  「不要臉!」

  很快,罵聲四起,瓜果漫天飛,信眾們揎拳擄袖,隨手抓起路邊小販籃子、貨架上的瓜果,朝瑤英的方向投擲。

  李仲虔勃然變色,展臂把瑤英護在懷中,親兵們反應過來,拔刀圍住他們,舉刀擋開飛來的瓜果菜葉。

  廣場上的信眾太多了,一層層人流湧上來,堵住了路口,叫的罵的大聲發問的,亂成一團。

  李仲虔渾身肌肉賁張,怒而拔劍。

  瑤英趕緊按住他的手:「阿兄,別把事情鬧大,我們趕緊離開這裡。」

  事情鬧大了,曇摩羅伽一定會為難。她確實糾纏他,敗壞了他的名聲,這些信眾仇視她,實屬正常。

  李仲虔鳳眸冷冷地掃視一圈,面色陰沉如水,攥著瑤英的手,護著她離開人群。

  ……

  長街深處。

  白袍輕甲的近衛騎士騎馬在前開道,一輛遍飾七寶珊瑚的馬車慢悠悠地駛過深巷,軲轆軲轆的車輪滾動聲和整齊的蹄聲中,忽然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一名近衛飛奔上前,對護衛馬車的畢娑道:「將軍!文昭公主被信眾圍住了!」

  畢娑渾身一震,猛地一拉韁繩:「你說什麼?誰被圍住了?」

  他話音未落,車簾晃動,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撥開紗簾,兩道清冷目光迸射而出,落在近衛身上。

  近衛身上滾過一道戰慄,抱拳道:「王,文昭公主剛才出現在廣場上,觀看您主持法會,信眾認出她,把她圍住了……現在廣場那邊亂成一團,伍長請將軍示下,要不要驅趕百姓?」

  畢娑遲疑了一瞬,朝車廂看去,道:「王,我親自去處理……」

  「回去。」

  車廂里的人輕聲道,直接打斷他的話,語調平靜,彷彿很從容。

  下一刻,他又道:「掉頭。」

  分明是在催促了。

  畢娑應是,下令掉頭,馬車速度加快,不再像剛才那樣慢條斯理。

  等他們匆匆趕回廣場時,騷亂已經差不多平息了,近衛巴伊快步跑過來報信,道:「文昭公主怕出大事,讓她的親兵分開,把那幾個最激動的信眾引開了,現在人群已經散了。」

  畢娑鬆口氣,還好沒出事:「公主呢?」

  巴伊指了個角落的方向:「公主在那邊躲著,她說等人都散了再走,免得再生是非……」

  他話還沒說完,嘴巴張大,神情驚詫。

  車簾揚起,絳紅色袈裟掃過車轅,曇摩羅伽直接從車廂里走了出來,雙眉略皺。

  眾人目瞪口呆,慌忙去拿鋪地的金毯等物。

  曇摩羅伽沉默不語,碧色雙眸睃巡一圈。

  長街出口的地方一片狼藉,遍地都是摔爛的瓜果。@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今天的法會有幾千信眾聚集,就在剛才,有幾千人圍住她……

  他手指捏緊佛珠,僧鞋踏過一地臟污,一步一步朝巴伊指的方向走去。

  角落裡,幾個親兵守著一個年輕女子,她鬢髮散亂,素凈的灰色長裙上滿是瓜果汁水的污跡,腳上的一隻靴子掉了,袖子的一邊劃了一條大口子,露出雪白的肌膚,手肘上有幾道微紅的印子。

  聽到腳步聲,她抬頭望過來,看到一身袈裟的曇摩羅伽,神情錯愕,怔了一會兒,略有些尷尬。

  「對不起。」她朝羅伽微笑,「我給法師添麻煩了。」

  曇摩羅伽垂眸凝望她半晌,視線掃過她手上那幾道磕碰出來的紅印。

  疼嗎?

  他想問。

  高台上還未撤下的經幡獵獵飛揚。

  他紛亂的思緒一點一點收斂,淡淡地道:「上馬車,回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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