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瑤英醒過來的時候, 洞中一片迷濛,水汽氤氳。

  她渾身僵硬酸疼 ,動一下似乎能聽見骨節喀嚓喀嚓響, 不禁呻|吟了幾聲, 試著一點一點挪動手臂。

  胳膊剛抬起, 肩膀碰到溫熱堅實的胸膛。

  瑤英愣住,眼帘抬起。

  曇摩羅伽盤坐在她身側, 身上穿著她放在火盆邊烤乾了的袈裟, 手裡拿了張帕子,正拈起她垂落在溫泉水中濕漉漉的長發, 一點一點絞乾。

  天光從洞頂漫進來, 一室金輝浮動。

  他沐浴在燦爛金光中, 修長手指輕柔地為她理順髮絲,雙眸低垂,神情虔誠,彷彿法會上立於高高的佛殿上, 在萬千信眾的注目中宣講經文, 莊嚴, 靜穆。

  凜然不可褻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瑤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僵立不動,腦中閃過他昨晚脫下袈裟后赤著身子的模樣,忽然覺得一陣莫名的心虛, 雙頰發熱。

  曇摩羅伽沒發覺她已經醒了,仍舊專註地執帕絞乾濕發,骨節分明的手插在濃密烏黑的長發間輕輕撥弄, 面容沉靜,碧眸如水般澄澈。

  石洞里沉水寂靜, 唯有她的長發和他腕上佛珠纏繞摩擦的細微輕響。

  瑤英身上微微戰慄,盯著他輪廓鮮明的側臉看了一會兒,有些頭暈目眩,輕聲喚:「法師……」

  話剛出口,她發覺嗓子又干又疼,像有一把烈火在裡面灼燒。

  她伏在石台上,低頭咳嗽,下巴突然一點微涼,曇摩羅伽修長的手指撥開她的長發,抬起她的下巴。

  他垂眸看她,眉頭輕皺,撒開帕子,兩指微曲,輕觸她的臉頰后,飛快地收了回去。

  瑤英哆嗦了一下,道:「一定是昨晚著涼了。」

  曇摩羅伽目光往下,落定在她身上,她穿著他的灰色僧衣,衣襟袖擺鬆鬆垮垮,玲瓏身姿若隱若現,一抹柔膩雪脯,綽約婀娜。

  他挪開視線,作勢要站起身,瑤英趕緊按住他的胳膊。

  「法師,我沒事。」

  她搖搖沉重的腦袋,驅趕暈眩的感覺,湊上前看曇摩羅伽的腿:「法師先別起來走動,腿好點了嗎?」

  他面色蒼白,腿好像還沒恢復。

  曇摩羅伽坐在她身側,她這一靠近,正好整個人貼在他胸膛上,透過僧衣,肌膚的觸感分外清晰,她身上柔軟,似醍醐乳酪。

  他往後退了些。

  瑤英捲起他腿上袍角和褲腿,仔細地看了看他的腿,伸手輕輕按了兩下,感覺比昨晚好了些,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抬起頭。

  「疼嗎?」

  她輕聲問。

  漫天晴光,風旛輕動。

  曇摩羅伽目光平靜,凝望瑤英半晌,搖搖頭。

  「無事。」

  瑤英挑眉看他,他臉上神情淡然,實在看不出他這會兒是真的好多了還是在強撐。

  對他這樣病痛纏身的人來說,發病的痛苦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

  曇摩羅伽還是站了起來,脊背挺直,溫和又不容置疑地道:「你發熱了,得服藥,我送你出去。」

  瑤英跟著站起身,一陣眩暈,雙腿發軟。石台爬滿水汽,她踏出一步,腳底滑了一下,打了個晃。

  手肘一緊,曇摩羅伽微涼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別摔著了。」

  他淡淡地道。

  瑤英嗯一聲,順勢靠在他胳膊上,看了看身上的僧衣,環顧一圈,最後看向火盆旁自己昨晚脫下的衣衫。

  「法師,等等,我得把僧衣換下來。」

  她小聲說。

  曇摩羅伽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沒作聲,扶著她走到角落裡,讓她靠著岩石,抬手一件一件取下已經晾乾的衫裙,遞給她,背過身去。

  瑤英抱著衣裳走到岩石后。

  曇摩羅伽立在山石旁,目不斜視。

  背後窸窸窣窣響,她解開僧衣、穿上衫裙,織物摩擦、腰帶落地的輕響斷斷續續透過朦朧的水霧傳來。

  曇摩羅伽望著洞壁,想起寺中後殿牆上那幅《降魔變》。

  青春美貌的魔女以香塗身,搔首弄姿,妖嬈萬千,引誘佛陀,破壞他的修行。佛陀略施法力,千嬌百媚的魔女頓時變成鶴髮雞皮的老嫗,骷髏骨節,渾身囊腫,羞慚褪去。

  他夢中的幻象也會化為枯骨。

  可此刻,站在他身後的她不是幻象魔女。

  幻象使出千般手段,不過是虛幻。

  她站在那裡,就是他的慾念。

  「法師,我好了。」

  瑤英輕聲道,聲音沙啞,伴隨幾聲咳嗽。

  曇摩羅伽回過神,轉身。

  瑤英抱著袈裟走了出來,腳步蹣跚,揉了揉眉心:「法師,我有點暈。」

  曇摩羅伽一語不發,伸出胳膊。

  瑤英熟門熟路地拽住他的袈裟袖子,靠在他身上。

  出了石洞,瑤英下意識警惕地掃一眼夾道深處。

  「阿狸出去了。」曇摩羅伽道,「它昨晚嚇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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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瑤英昏昏沉沉,手指緊緊攥著他的衣袖,點點頭,說了她返回聖城的經過。

  「昨天般若說有樣要緊東西給我,我在院牆那邊等著,無意間闖進阿狸的院子,它好像生氣了,我想躲開它,不小心進了夾道……」

  說到這裡,瑤英抬眼看曇摩羅伽。

  「攝政王以前帶我走過密道,我轉著轉著,不知道怎麼進了石洞。」

  他平靜地道:「定是般若疏忽了。」

  瑤英收回視線,小聲抱怨:「出去就把他叫來!看他到底有什麼要緊東西要送給我,讓我等了半天……還神神秘秘的,不許我帶親兵……」

  大概是發熱昏沉的緣故,她說話的語氣不自覺流露出平時不多見的嬌蠻。

  曇摩羅伽眉間微動,垂眸。

  她靠著他,漆黑髮頂挨在他胳膊上,全然信賴。

  前方是陡峭的石階,他放慢步子,等瑤英跟上。

  「昨晚冒犯公主了……」

  瑤英搖搖頭:「是我自己闖進來的,打攪了法師,法師不必介懷。法師放心,石洞熱泉的事我絕不會透露出去。」@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語氣聽起來滿不在乎的樣子。

  曇摩羅伽不說話了。

  夾道安靜下來。

  兩人在幽暗中前行,四周靜寂無聲,呼吸纏繞。

  走過一道道階梯,前方漸漸有亮光漏下,快到出口了。

  瑤英瞥曇摩羅伽一眼,道:「昨晚,法師說病中難受,想要有人陪著……」

  曇摩羅伽眼皮都沒眨一下,說:「病中胡話罷了,公主不必當真。」

  瑤英眼珠轉了轉,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喔了一聲,有氣無力。

  畢娑在密道出口的偏殿等著,聽到腳步響,上前幾步。

  暗門打開,曇摩羅伽和李瑤英一前一後走了出來。

  畢娑飛快地打量兩人幾眼。

  曇摩羅伽扶著瑤英走到氈簾后,道:「這裡不會有人來,公主躺一會兒,我讓人去煎藥。」

  瑤英頭重腳輕,依言坐下,「我的親兵在王寺外等著……」

  「我派人去傳話。別起來,先喝葯。」

  曇摩羅伽停頓了一下。

  「你身子虛弱,還在服用醫者的藥丸……等好些了再走。」

  跟進屋的畢娑聽到這一句,默默嘆息。

  他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卻不知道他挽留的語氣有多麼柔和。

  瑤英神色猶豫。

  曇摩羅伽沒有催促她。

  她想了想,點點頭。

  曇摩羅伽沒說話,轉身出了偏殿,寫了張藥方,吩咐親兵去熬藥,站在前廊,負手而立,吹了一會兒風。

  她終究要走,早走晚走都一樣,拖延不會改變什麼。

  可是她點頭時,他心中漣漪輕皺。

  他走下長階。

  「叫般若過來。」

  ……

  般若應召而來,見到偏殿里的瑤英,不等她說什麼,先抱怨起來:「公主昨晚去哪了?我不是讓公主等著的嗎?叫我好找!我還以為公主等不及,出城去了。」

  瑤英看他神情嚴肅,不像是在推脫責任,不提花豹的事,問:「你要送我什麼?傳話的人怎麼說和緣覺有關?」

  般若臉上發窘,瞧一眼左右,吞吞吐吐地道:「我知道公主要走……昨晚遣走其他人,準備悄悄把東西送給公主的,誰知道公主不見了!我怕別人撞見,只好把東西帶回房去收著了。」

  瑤英納悶:「什麼東西?為什麼不能讓別人看到?」

  般若面紅耳赤,瞪她一眼,語無倫次地道:「公主見到就知道了,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反正是公主很想要的東西……公主這次守衛聖城,功德無量,我才會偷偷把那東西拿出來送給公主……公主等著,我回房去拿。」

  他掉頭跑開,不一會兒,抱著一隻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袱回到偏殿,機警地睃巡一圈,確認殿外沒有其他人,這才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袱。

  一層又一層的包袱皮中間緩緩露出一隻精巧寶匣。

  般若把寶匣往瑤英跟前一推,燙手似的縮回手,一臉沉痛地道:「緣覺和我說過,公主很想要這尊銅佛。銅佛是從曼達公主那裡搜出來的,多半不是什麼正經東西……公主這一年來潛心修習,不該碰這些腌臢東西!不過佛子說過,人各有道,公主馬上就要離開聖城了,不會入佛門,是紅塵中人,公主喜歡這些,和旁人無干。公主以後不會回來了,我和緣覺跟公主相識一場,就把它送給公主,公主拿去收著吧。」

  說完,他擺出一副兇狠表情,「公主切記潔身自好,把東西用在正道上,別像曼達公主那樣。」

  「還有,千萬別告訴其他人東西是我和緣覺送的!」

  瑤英嘴角抽了抽。

  原來般若昨天特意讓她在僻靜處等著,就是為了這尊銅佛。

  她看著寶匣,搖頭失笑,門口一串急促的腳步踏響,親兵不等通報,飛跑進屋。

  「公主!小的找您一晚了!高昌那邊送來的信!」

  瑤英立刻起身,接過信,鼻尖陡然一酸,激動得雙手直顫:她不會認錯,這是李仲虔的字跡!

  「備馬!」

  ……

  不一會兒,曇摩羅伽回到偏殿,手裡端了一碗直冒熱氣的葯。

  畢娑守在殿前,看他回來,欲言又止。

  曇摩羅伽掃他一眼,踏進殿中,撥開氈簾,望向長榻。

  榻上空空如也,錦被掀開,一條束髮的絲絛落在地毯上。

  她走了。

  曇摩羅伽走到長榻邊,放下藥碗。

  畢娑站在門邊,道:「王,公主剛剛離開,還沒出城。」

  曇摩羅伽沉默不語,撿起地毯上的絲絛,走出偏殿,立在欄杆前,遙望寺門的方向。

  一輪紅日東升,寺中大小錯落的佛塔殿宇靜靜矗立,瓦頂折射出道道金光,幾騎快馬在出寺的長街上飛馳而過,直奔著城門而去,煙塵滾滾。

  微風拂過,曇摩羅伽身上袈裟獵獵,纏繞在手中的絲絛被風吹起,忽地從他指間滑了出去。

  朱紅絲絛隨風輕舞,飛出長廊。

  曇摩羅伽抬起手。

  絲絛早已飄遠。

  他一次次放她走,她一次次回來。

  這一次,他挽留她,她答應多留幾天。

  不過是熬一碗葯的工夫,眨眼間,人去樓空,如此倉促,甚至沒有一句道別。

  夢幻泡影,朝露電光,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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