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開(補最後一段)
莫毗多的擁抱突如其來, 瑤英有點猝不及防。
他的懷抱炙熱、緊繃,帶了點緊張忐忑,又有幾分少年人的無所畏懼, 似剛出爐的利刃, 火星迸濺, 所到之處,燃起熊熊烈火。
在瑤英反應過來之前, 莫毗多鬆開胳膊, 退後一大步,摸摸鼻尖, 粲然一笑。
「情不自禁, 冒犯公主了, 等我回來,定給公主賠不是,隨公主責罰!」
他朝瑤英行了個大禮,笑著跑開, 躍上馬背, 一提韁繩, 縱馬追上他的部落騎兵。
瑤英立在原地, 目送湛藍天幕下一人一騎匯入拔營的大軍。
親兵一臉驚惶地提刀沖了過來,面面相覷,他們還沒想好是該打跑莫毗多王子還是默默站在一邊當風景, 王子已經跑沒影了!
瑤英笑了笑,朝親兵搖搖頭,「沒事。」
親兵還刀入鞘, 退回原地。
一人小聲問其他人:「公主是不是喜歡莫毗多小王子?」
另一人答道:「就算不喜歡,公主也不討厭莫毗多王子, 在長安的時候,愛慕公主的郎君那麼多,公主還沒對誰笑過……」
「你們想多了,阿郎來了,他不會同意公主嫁給外族王子的……」
「對,阿郎絕不會答應!剛才阿郎要是在,早就拔刀砍莫毗多王子的手了!」
……
號角聲停了下來,幾千騎兵馳下山坡,沙塵揚起幾丈高,卻沒有一句人聲耳語,只有雨點似的馬嘶聲。
風中傳來親兵的交談聲,隔得不算近,可卻句句清晰。
曇摩羅伽面色如常,撥馬轉身,風吹起他的衣袍,露出腿邊一柄寒光凜凜的長刀。
畢娑跟上他,欲言又止,猶豫了半晌后,道:「莫毗多英姿勃發,日後必成大器。」
曇摩羅伽唔一聲。
少年自有少年狂,利刃出鞘,露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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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毗多隻比她年長几歲,她和他站在一起時,笑容明朗。
她笑起來,天風吹動,天花繽紛如雨。
兩人馳下山坡,畢娑忍不住輕聲問:「攝政王要不要去和公主道別?」
曇摩羅伽瞥他一眼,攏好面罩。
畢娑被他的眼神看得渾身直冒冷汗,鬆了韁繩,滾下馬背,單膝跪地。
曇摩羅伽緊了緊韁繩,「畢娑,這是最後一次提醒,別試探我。」
「末將知罪。」
畢娑伏地。
曇摩羅伽凝望天際處雄偉的群山,道:「王庭和魏國結盟,涉及西域諸州的事,王庭不會插手,但是每一道文書必須有魏國太子和文昭公主兩個人的印戳,少了任何一個,王庭不予回應。手令我已經寫好,先送去聖城,再發往軍中。」
畢娑怔了怔,應喏。
親兵舉著軍旗圍了過來,簇擁著曇摩羅伽離開。
他催馬疾走,身姿挺直端正,沒有回頭。
幾支先鋒隊拍馬飛馳,緊跟上他。
畢娑站起身,望著曇摩羅伽遠去的背影,心中百味雜陳。
以曇摩羅伽的心性,他想做一件事,留下一個人,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他。
自己能做的,唯有不斷地提醒勸說。
眼下正是畢娑想看到的結果。
文昭公主的兄長抵達王庭,將會帶她離開。
曇摩羅伽意志堅定,並沒有為情愛所惑,即使知道文昭公主隨時會離開,依然沒有動搖放縱。從始至終,他沒在文昭公主面前表現出一絲異樣。
兩人都沒有越雷池一步。
可他心裡絲毫沒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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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絕情慾確實可以讓羅伽沒有弱點,避免走火入魔……然而代價是羅伽將永遠孤獨。
以前,畢娑不覺得羅伽孤獨。
羅伽太過出眾,他的孤獨更像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佛子俯瞰人間的孤高清冷,他睿智清醒,不在意別人的看法,不需要別人的陪伴。
現在,畢娑發現羅伽是孤獨的。
因為和李瑤英在一起的羅伽,看起來是那麼不同。
畢娑不禁懷疑:自己這麼千方百計地阻止李瑤英留下,對羅伽來說,真的好嗎?
……
瑤英直到夜裡才知道蘇丹古和莫毗多一起拔營離開了,今晚不會回帳。
消息是畢娑的心腹親衛過來告知她的。
她詫異地問:「將軍明天回來嗎?」
親衛搖搖頭。
瑤英呆了一呆,放下筆,起身走到箱籠前,翻找了一陣,匆匆打了個包袱,遞給親衛:「煩勞你把這些葯和衣物帶去給將軍。」
親衛應是,不一會兒拿著包袱返回,道:「公主,主人說將軍這次率軍前去撒姆谷和瓦罕可汗決戰,隊伍沒有帶輜重,以最快的行軍速度連夜翻越雪山,這時候應該早就在百里開外了,我們的斥候單獨行動,不敢穿過雪山,走大道三天也追不上他們。這些衣物公主先收著。」
瑤英錯愕,平時蘇丹古去其他營地,即使第二天早上就會返回,也會和她說一聲,這次他要同瓦罕可汗決戰,竟然就這麼靜悄悄地走了?
「緣覺還在營地嗎?」
「不在。」
瑤英沉默。
蘇丹古連緣覺都帶走了,他受傷或是功法反噬的時候,緣覺可以照顧他,他和李玄貞立下了盟約,布置好了隊伍——他走之前做好了打算。
唯獨漏下了她。
瑤英坐在燈前出神。
她的親兵看她心神不寧的樣子,問:「公主,可是有什麼不妥?」
瑤英回過神,搖搖頭:「沒有,我只是……」
她只是覺得蘇丹古走的時候,一定會來和她道別。
他沒來,她心裡有些空落落的。
瑤英出了一會兒神,沉下心繼續整理文書。
蘇丹古軍務繁忙,李玄貞帶來北戎可汗大軍主力的所在,他急著排兵布陣,顧不上她,沒什麼好奇怪的。
畢竟她只是個外人。
她心裡這麼想,聽到氈簾響動,立刻抬起頭看,總覺得是蘇丹古回來了。
角落裡的李玄貞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鳳眸微眯:「你在擔心他們的攝政王?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瑤英聽到他的聲音,忽然想起今晚帳中只剩下他們兩人,抄起卷冊,起身出去。
李玄貞沒法動彈,盯著晃動的氈簾,目光陰沉。
瑤英找到畢娑的大帳。
畢娑分配完糧草押運,正要去找瑤英,看她進來,眼皮跳了幾下。
瑤英把處理好的冊書遞給他,直接問:「將軍,攝政王拔營前有沒有留下什麼話?」
畢娑笑了笑,道:「我正想告訴公主一件事,攝政王囑咐我照顧好公主,公主是我們王庭的盟友和客人。撒姆谷那邊的戰事可能會僵持很久,各路大軍都拔營趕往撒姆谷了,公主不必再隨軍挺進。明天,公主可隨押運糧草的后軍撤退至沙城,幫忙料理後方的武器配備。」
這是要送瑤英離開的意思。
瑤英沒說話,這些話像蘇丹古的風格。
畢娑接著道:「如今沙城方圓百里已經被我們肅清,後方不會再有北戎的小股騎兵。公主的兄長如果到了高昌,肯定會和高昌使者一起來王庭,公主去沙城等著,一來,武器配備的事需要有人統籌,二來,西軍的事必須公主親自出面,再有,公主很快就可以見到兄長。」
瑤英聞言,蹙眉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所有理由聽起來都很合理,但是她直覺最後一個才是真正的原因,蘇丹古知道她盼著早日和李仲虔團聚,為她安排好了一切。
「攝政王怎麼不親口和我說?」
畢娑垂下眼眸,「攝政王太忙了。」
因為親口告訴你,就是親自送你走,他怕自己動搖,被你看出端倪。唯有倉促的離別,才能沖淡所有不舍。
瑤英巴不得能早日和李仲虔見面,西軍那邊她也確實需要和楊遷幾人見面商談,但是欣喜過後,她心裡還是有淡淡的悵惘。
她拿出一封信,遞給畢娑:「這是我給攝政王寫的信,煩請將軍代我轉呈給攝政王。」
畢娑接過信,點點頭,和瑤英商量了一些細節,目送她出去,拿起那封信,神色掙扎,遲疑了一會兒,隨手將信塞進書案上堆疊的卷冊里。
……
翌日,瑤英啟程,隨作為後軍的隊伍撤往沙城。
李玄貞暫時和他們同行,等他傷勢好轉,可以南下,繞一段路后,走更為便捷的中道回西域,再從焉耆、五烽至瓜州,那樣比直接走北道更安全。
一路上,瑤英繼續讓親兵一天給李仲虔送四次信,以確保信件不會被全部攔截。
楊念鄉幾人的傷勢漸漸好了些,開始幫她處理西軍事務。
一天,楊念鄉和瑤英抱怨,說只要是涉及西域各州的事,傳信的親兵就要求必須有她和李玄貞的戳印,少了誰的都不行。
瑤英起初沒多想,這日又聽到屬下念叨說王庭的要求嚴格到了嚴苛的地步,只要不符合要求的文書全都被打回,心裡納悶,問后軍的將軍:「每一道文書都要求戳印是誰下達的命令?」
將軍答道:「阿史那將軍就結盟的事請示過王,手令是從聖城方向送過來的,上面有王的花押,是王的命令,所以末將等不敢怠慢。」
瑤英怔住。
是曇摩羅伽下的令,那其中必有深意。
她叫來楊念鄉,讓他找出所有王庭官員通過和打回來的文書,一張張翻看。
楊念鄉緊張地問:「公主,是不是我們出了什麼差錯?」
瑤英搖搖頭,問:「這些文書存檔嗎?」
楊念鄉點頭:「王庭會存檔,他們以皮紙絹帛記錄文書,存放在書館里,這裡氣候乾燥,據說留檔的文書可以保存很久。」
瑤英心裡有了一個猜想。
曇摩羅伽在幫她。
她是魏國的文昭公主,和李仲虔團聚后,他們要回中原,那時即使西軍順利收復失地,讓李德忌諱,她也要防著李德指派大臣接管西軍。
所以她提出西軍、魏國和王庭結盟,楊遷、河西世家頭一個贊成,他們更信任受王庭佛子庇護的她,不希望其他人接管西軍。其他小部落也要求她擔任西軍首領,因為魏國還不能派出大軍,而近在眼前的王庭可以出兵庇護他們,她受佛子庇護,在他們看來,她可以輕而易舉從王庭借兵。
瑤英這麼做,既是安撫楊遷,拉攏更多搖擺不定的世家和部落,讓徵兵之事更順利,也有自己的私心。
這事她沒和曇摩羅伽提起,沒想到他早想到了這一點,要求官員每一份文書上必須有西軍的戳印,就是在幫她樹立威望,確定她西軍首領的身份,那麼以後李德沒有任何借口質疑她的地位。
曇摩羅伽連她回中原可能會遇到的難題都想到了。
他為什麼對她這麼好?
瑤英坐著出神,楊念鄉問:「公主,文書都沒問題吧?」
「沒有問題。」瑤英疊起紙張,「照王庭的要求來。」
……
畢娑送走瑤英后,帶著剩下幾路大軍趕路,半個月後,終於追上曇摩羅伽。
斥候不斷送回情報,可以確認瓦罕可汗的主力正在抓緊時間搶佔有利地形,為大戰做準備。曇摩羅伽命大軍分批進入撒姆谷,背對著峽谷紮營。
「不用再掩藏行蹤。」
這道命令傳達下去,王庭軍隊不再顧忌,北戎斥候很快發現王庭前鋒的蹤跡,登時嚇得魂飛魄散,飛快回營通報。
此時,畢娑和曇摩羅伽一行人早已藉助繩索悄悄攀爬上山嶺,眺望遠處的北戎大營。從營盤上空飄揚的旗幟分辨不出是不是瓦罕可汗的大帳所在,從規模來看,大約有一萬人。
畢娑道:「瓦罕可汗很快就會派出一個兒子來試探我們的實力,第一場仗怎麼打?為鼓舞士氣,先打個大勝仗?我願出戰!」
曇摩羅伽搖頭:「不,第一場仗,必須輸。」
畢娑一愣。
曇摩羅伽叫來莫毗多:「你明天率三千先鋒軍出戰。」
莫毗多抱拳響亮地答應一聲,兩眼放光,躍躍欲試。
畢娑看著興高采烈的莫毗多離開,神情怔忪。
曇摩羅伽瞥他一眼。
「你以為我有私心?」
畢娑忙低頭。
曇摩羅伽迎著雪峰間傾灑而下的晨曦,負手而立,衣袍獵獵。
「我對文昭公主有貪慾。」
他輕聲道。
畢娑心口猛地一跳。
曇摩羅伽一臉坦然,問:「畢娑,世俗女子追求情愛,想要得到什麼?」
畢娑從震驚中回過神,閉了閉眼睛,回答說:「自然是想要和心愛的情郎雙宿雙棲,想要夫妻和美,永結同心,男歡女愛,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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曇摩羅伽淡淡地道:「我非俗世人。」
文昭公主是世俗女子,追求紅塵喜樂,他乃修行之人,已經皈依佛門,肩負王庭,她想要的,他一樣都給不了。
既然如此,何必去打攪她的生活。
畢娑心頭沉重。
曇摩羅伽如此清醒理智,即使對文昭公主起了貪慾,也能剋制隱忍,他相信羅伽不會因為嫉妒故意安排莫毗多當先鋒,正因為此,他更加難受。
羅伽不允許自己嫉妒,因為他知道,嫉妒也是放縱。
這恰恰說明,他嫉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