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8
蘇丹古的視線掃過楊遷時, 後者心中一凜,身上滾過一道戰慄。
他沒戴面具,一臉狐疑, 問瑤英:「公主, 此人是何方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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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英想了想, 認真地道:「他是我的朋友。」
尉遲達摩和王庭之間的盟約是個秘密,連楊遷也不知情, 她直覺不能透露太多。
聽她語氣鄭重, 顯然很信任蘇丹古,楊遷沒有多問, 仔細打量蘇丹古, 男人臉上罩著面具, 看不清面容,瘦削挺拔,緊束的革帶勾勒出勁瘦的身形和肌理線條,猿臂蜂腰, 氣勢兇悍, 周身縈繞著森然磅礴的氣息, 一望而知肯定是個絕頂高手。
楊遷熱血沸騰, 要不是場合不對,他很想找個理由和男人比試比試。
瑤英覺察到他的躍躍欲試,不由失笑。
他的願望註定落空, 蘇丹古只會在殺人和救人時拔刀,其他時候絕不與人動武。
三人匯合,離開廊道, 穿過絲竹聲聲的廳堂。夜色深沉,燈樹前淌下的燭淚凝成一道道瀑布, 仍有舞伎飛旋起舞,長裙飄揚。
忽然,幾個身著錦袍、喝得醉醺醺的賓客攔住他們的去路,七八隻手掌拍向楊遷的肩膀。
「四郎,今天可算逮著你了,你不是號稱千杯不醉嗎?過來,和八郎比試比試!」
幾人喝醉了酒,滿身酒氣,力氣極大,楊遷推託不得,被扯到長案前摁住,周圍的人全都圍了上去,爭著給他灌酒。
瑤英站在一邊觀望了一會兒,正猶豫著要不要去解救楊遷,目光掃過長廊前一道由遠及近的身影,心裡猛地一顫。
那人臉上也戴了面具,一身小袖團花錦袍,捲髮披肩,臂膀粗厚,身材高大壯健。
他在健仆的引領下走進廳堂,鷹隼般的眼睛掃視一圈,淺黃色眸子在燭火下閃耀著淡金色光芒。
瑤英飛快收回視線,轉過身。
她不會認錯,那個人就是海都阿陵。蘇丹古說蒼鷹發現他的白隼出現在高昌附近,他果然就現身了。
蘇丹古就站在她身旁,她怕被認出來,下意識張開雙臂摟住他的胳膊,抓得緊緊的。
她突然靠近,蘇丹古微微一怔,面具下濃眉輕擰。
瑤英小聲說:「蘇將軍,海都阿陵來了,就在門口。」
蘇丹古不動聲色,掃一眼門口,認出海都阿陵的身影。
難怪她會突然撲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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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眸,視線落在瑤英黑亮的發頂上,她身子輕顫,頭埋得低低的,纏裹絲絛寶石的辮髮垂散開來,蹭過他的手臂,手指緊攥著他的衣袖,指節僵硬。
她很緊張。
蘇丹古沒抽出自己的手臂,帶著瑤英轉了個身,讓她可以躲開海都阿陵的視線。
瑤英整個人挨在他的胳膊上,像只扒在他身上撒嬌的貓,跟著他的動作慢慢挪動,等背對著門口,餘光看不到海都阿陵了,身體慢慢放鬆下來,輕輕吐了口氣,抬起臉,看著蘇丹古。
沒什麼好怕的,蘇丹古在這呢。他在這,她就覺得很安心。
雖然他沉默寡言,一句安撫她的話都沒說。
瑤英紊亂的心緒慢慢平復下來,「蘇將軍,海都阿陵是不是來找尉遲達摩的?」
她攥著蘇丹古的手臂,靠在他身上,仰臉看他,眸光澄澈,帶著全然的信任,小聲和他說話,氣息拂過他的前胸和下巴,熱乎乎的。
鼻尖一股清淡的幽香繚繞。
蘇丹古抬眸,看向廊道的方向。
海都阿陵在廳堂中來回踱步,手裡抓了只獸角酒杯,一邊喝酒,一邊不停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麼。
瑤英看不到身後的景象,蘇丹古又是個惜字如金的性子,遲遲不開口,有些著急,忍不住從他胳膊探出去,想看看海都阿陵是不是去找尉遲達摩了,剛剛抬起半邊臉就感覺一道銳利視線掃了過來,身子一僵,又縮回蘇丹古的臂彎里。
攥著他胳膊的手指根根柔軟,指甲塗了蔻丹,是色淺而艷的淺霞色。
蘇丹古抬手,隔著幾寸,虛虛環著瑤英肩膀,輕聲道:「別動。」
語氣清淡。
瑤英立馬不動了,倚在他懷中,很乖巧的樣子。
海都阿陵目光四下里亂晃,看到戴面具的蘇丹古時,雖然隔著半座廳堂,仍然覺得他氣勢不凡,不禁多看了兩眼,發現他懷裡攬著一個身姿裊娜、頭髮烏黑的小娘子,兩人親親熱熱地靠在一處,像是在說悄悄話,目光很快移開了。
蘇丹古收回手臂,道:「海都阿陵在找機會。」
瑤英眼珠一轉,猜測海都阿陵此行的目的:「依娜夫人和她的親衛都是瓦罕可汗的耳目,海都阿陵想見尉遲達摩,又怕被她發現,所以他也是喬裝打扮混進來的,他來勸說尉遲達摩借兵給他。」
兩人說著話,慢慢走到幽暗的角落裡。在外人看來,瑤英挽著蘇丹古的胳膊,蘇丹古低頭和她說話,兩人姿勢親密,一個體態綽約,一個高大沉穩,以為他們是一對情到濃時的愛侶,沒有多看。宴會上常有這樣的事。
瑤英假裝醉酒,躲在蘇丹古懷中,退到角落一張空著的席案后,鬆開緊攥蘇丹古的手,找了個奉酒的健仆,讓他幫忙帶話給「堂兄」楊遷。
不一會兒,楊遷匆匆找了過來,一身的酒氣,神智卻很清醒,他慣豪飲,千杯不倒。
瑤英告訴他海都阿陵來了。
楊遷渾身一震,壓低聲音問:「公主沒認錯人?」
他沒見過海都阿陵。
瑤英點頭:「我不會認錯海都阿陵。」
她現在很慶幸自己堅持今天來見尉遲達摩,假如海都阿陵先一步見到達摩,她和達摩的會面不會這麼順利。
楊遷神色凝重,「我去國主那裡看看。」
瑤英目送他轉身進去,心計飛轉。
這裡是高昌,海都阿陵隱瞞了身份,正是殺他的好時機。不過他是北戎第一勇士,武藝高強,以他的作風,親兵肯定埋伏在附近,假如不能一擊得手,尉遲達摩這些人就危險了。
而且她和海都阿陵一樣不能暴露身份,不能被他認出來。
流亡的落難公主和受王庭佛子庇護的公主,境遇必定天差地別,曇摩羅伽昭告各國,她才能安全抵達高昌,才能幾乎不費什麼周章就讓河西豪族和尉遲達摩承認她的公主身份,那些投機取巧之輩才會打消把她獻給海都阿陵的心思。
假如她暴露在依娜夫人面前,很可能引起王庭和北戎的爭端。
她不能仗著曇摩羅伽的慈心任意妄為。
瑤英跪坐在席案前,雙手緊握成拳,想到衝動之下可能帶來的種種後果,眼中騰起的殺氣一點一點褪去。
一道清冷視線落在她臉上。
瑤英抬起頭。@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蘇丹古敏銳地察覺出了她幾息間的轉變。
瑤英笑了笑,小聲說:「將軍不必擔心我,我知道輕重,不會莽撞行事。」
她手無縛雞之力,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傻乎乎跑去刺殺海都阿陵。
蘇丹古挪開視線,目光睃巡一圈,發現海都阿陵離開宴桌、往氈帳那邊走去,作勢要起身,「海都去見尉遲了,我送公主回去。」
瑤英搖搖頭:「再等等,我怕會出變故,我得等楊遷出來。」
蘇丹古垂眸看她。
瑤英看著他的眼睛,嘴角輕翹,一字字道:「我沒事,將軍在這裡,我一點都不怕。」
剛才突然看到海都阿陵,措手不及才會慌亂,平靜下來就好多了。
蘇丹古視線移開,坐了回去。
堂中舞伎隨著悠揚的樂曲翩翩起舞,鎏金燈樹上燃盡的蠟燭換了一批新的,燭火明耀,一派風平浪靜。
瑤英無心欣賞歌舞,隨手拿了一盤果子挪到跟前,一邊吃,一邊留意著氈帳方向。
漆黑蒼穹一勾弦月高掛,小調終了,廳堂四面響起稀稀落落的叫好聲,羌笛聲停了下來,幾個頭戴錦帽的胡女走到圓毯中央,庭中安靜了片刻,懷抱琵琶的樂伎手指一劃,驟然響起急促的曲調,胡女纖腰一扭,飛旋轉動,裙角張開,像一朵朵絢麗綻放的花。
氣氛霎時變得歡快起來,賓客們紛紛起舞,手拉著手踏歌而舞。
瑤英看著廊道,身前忽然籠下一道黑影,一隻手伸到她面前。
她抬起頭。
一個戴獸臉面具,身穿小袖袍、腰束革帶的青年站在她跟前,淺褐色的眸子看著她,笑著道:「你是楊遷的妹妹?我和四郎最投契不過的,三娘、五娘我都認得,四郎是不是又撇下你不管了?楊小娘來和我們一道玩罷。」
瑤英搖搖頭,伸手扯了扯身旁蘇丹古的袖子,示意他自己有人陪著。
青年目光落到蘇丹古臉上,看一眼他的面具,又盯著瑤英臉上的面具仔仔細細看了半晌,懊惱地啊了一聲,朝蘇丹古做了個抱歉的手勢。
「在下唐突了。」
說完,轉身退了下去。
瑤英覺得他的眼神有點古怪,摸了摸臉上的面具,鬼臉面具雖然嚇人,倒也不少見,那個人為什麼直盯著她的面具看?
不等她多想,廊道里一道人影閃過,海都阿陵出來了。
瑤英連忙低頭,手裡拈了枚乾果送到蘇丹古跟前,指頭輕輕戳了戳他的手臂。
蘇丹古垂目,接了她遞過去的乾果,抬眸,視線跟著海都阿陵。
片刻后,瑤英頭頂響起他的聲音:「海都離開了。」
她鬆口氣。
……
氈帳里仍是一片昏暗。
海都阿陵潛入王宮和尉遲達摩見面,楊遷在外面守衛,等海都離開,他立刻掀簾進去,「達摩,海都阿陵想幹什麼?」
尉遲達摩坐在榻上,面上沉凝:「他告訴我,依娜殺了我的兒子和女兒,送去北戎的一對姐弟是牧民的孩子。」
楊遷皺眉:「他來高昌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
尉遲達摩看他一眼,問:「文昭公主離開了?」
楊遷搖搖頭。
尉遲達摩雙眼微眯:「公主果然沒走……請公主過來,我有幾句話和她說。」
楊遷出去請瑤英,瑤英坐著沒動,等了一盞茶的工夫,確定海都阿陵離開了,起身去見尉遲達摩。
她已經聽楊遷說了海都阿陵和尉遲達摩交談的內容,一進氈帳便問:「國主是不是想問我追殺世子姐弟的北戎人到底是誰的部下?」
尉遲達摩瞳孔一縮,點點頭:「不錯,我想問的正是這個。」
瑤英坐到他對面,道:「不瞞國主,我也不清楚。」
尉遲達摩沉默了一會兒,冷笑:「公主身在高昌,本該和我會面,知道依娜送走了我的孩兒,才能及時派人救下他們,海都阿陵當時身在何方?他和我從無往來,怎麼對我的處境了如指掌?又是怎麼知道依娜要下殺手?」
瑤英和他對視,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尉遲達摩胸膛劇烈起伏,眼神陰冷,「多謝公主救下我的孩兒!若不是公主出手,他們難逃此劫。」
瑤英平靜地道:「吉人天相。」
尉遲達摩臉上陰雲密布,指節捏得爆響:「海都阿陵剛才沒有開口明說,我能猜出他的來意,無非是想做新可汗,找我要錢要兵,助他一臂之力,我會假意應付他。」
他嘆口氣,直起身,雙手平舉,朝瑤英行了個大禮,語氣鄭重:「我的孩兒就交託公主看顧了。」
瑤英還了一禮,道:「請國主放心。」
尉遲達摩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紅髮褐眼,面色蒼白,眼神像帶了刀子,冷聲道:「公主,假如海都阿陵勢力壯大,殺了其他王子,我別無選擇,只能聽從他。」
瑤英一笑,道:「不管發生什麼,不管盟約是否破裂,一切和國主的兒女無關。」
尉遲達摩細長的眼睛凝望她許久,唇邊浮起一抹笑:「我相信公主。」
瑤英知道,此時此刻,尉遲達摩才真的把她當成盟友。
她起身離開,快要走出氈帳時,身後傳來尉遲達摩的感慨:
「公主不愧是佛子的人。」
他的語氣十分真誠。
瑤英眉心跳了跳,走出氈帳,想起那些在高昌大街小巷間流傳的稀奇古怪的流言,雙手合十,在心裡暗暗向曇摩羅伽賠了個不是。
她欠曇摩羅伽良多。
楊遷跟上她,心急火燎地追問:「公主,誰是螳螂?誰是黃雀?」
方才尉遲達摩和瑤英話里暗藏機鋒,他沒聽懂,一頭霧水,幾次想插嘴問,尉遲達摩沒有理會他。
瑤英和他解釋:「伊娜夫人是螳螂,海都阿陵是黃雀。」
她和蘇丹古懷疑依娜夫人會下手殺害姐弟,派人救下他們,偽造出姐弟倆已死的跡象,依娜夫人的親兵信以為真,沒有接著派兵追殺,將一對和姐弟倆年紀差不多的孩子送去北戎。
依娜夫人的意圖很明顯:殺了姐弟倆解決後患,同時瞞著尉遲達摩,拿一對牧民的孩子繼續要挾他。
海都阿陵忽然現身王宮,還特意給尉遲達摩帶來噩耗,尉遲達摩立刻起了警惕之心,瑤英也意識到事情可能不像她之前所想的那麼簡單。
想殺姐弟倆的不止依娜夫人,還有海都阿陵。
不管依娜夫人有沒有對姐弟倆起殺心,海都阿陵不會讓姐弟倆活著抵達北戎,他要藉此事陷害依娜夫人,讓尉遲達摩徹底和依娜夫人決裂。
所以尉遲達摩才會後怕不已,感嘆說他的兒女難逃此劫。
假如瑤英沒出手救人,姐弟倆就算僥倖躲過依娜夫人部下的追殺,還是逃不出海都阿陵的戕害。
聽她細說由來,楊遷恍然大悟,怒道:「他們連孩子都不放過!」
瑤英心道,海都阿陵差一點就成功了,沒有她插手的話,尉遲達摩不會懷疑他的動機。
她這算不算又一次誤打誤撞破壞了海都阿陵的計劃?
兩人說著話,出了廊道,階前一道挺拔的身影,肩頭薄薄一層清冷月光。
瑤英每次見尉遲達摩、楊遷這些人時,蘇丹古不會離得太近,只在遠處守著她。
他立在那裡,就像立在高高的山巔之上,與世隔絕。
瑤英看著他的背影,想起剛才那個青年古怪的目光,問楊遷:「四郎,我今晚戴的面具有什麼不妥嗎?」
楊遷一愣,搖搖頭。
瑤英眉頭輕皺,說了剛才青年的事。
楊遷猛地一拍腦袋。
「怪我忘了提醒公主……」他指指不遠處的蘇丹古,「宮中宴會戴的面具是有講究的,公主和他出席宴會,還戴一樣的面具,我的朋友可能誤以為你們定親了。」
瑤英呆了一呆。
天地良心,她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