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0
前半夜, 瑤英身上火燒一樣滾燙,連水都喝不進,更別提吃下那碗素湯餅。
她感覺自己被人輕輕扶了起來, 湯碗送到她唇邊, 清淡的甜香撲鼻而來, 她卻覺得噁心,抬起手臂, 推開了那碗湯。
湯水濺了出來, 碗立刻挪開了。
被窩裡暖烘烘的,像藏了一爐明艷炭火。瑤英渾身燥熱難耐, 忍不住推開壓在身上的被褥。
剛推開, 被褥又蓋了過來, 她再推開,不一會兒,被褥輕輕回到原位,她病中使起性子, 嘴裡發出不滿的哼哼聲, 雙足奮力踢開被褥, 一下一下把被褥往下踢動。
像只鬧脾氣的貓。
床邊的人影凝定了一剎那。
熱氣散去, 瑤英覺得舒服了些,攤開手腳翻了個身,枕著自己的胳膊, 蜷卧而眠,烏黑長發披滿肩頭,纖巧玉足露在外面, 腳背微微繃緊,可憐兮兮, 身姿纖弱,和剛才鬧脾氣的樣子判若兩人。
片刻后,被褥又籠在了她身上。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輕輕壓了下被角。
瑤英忽然睜開眼睛,抬眼看去,濃睫濕漉漉的。
這動作讓她覺得很熟悉,很安心。
……
小的時候,瑤英天天吃藥,整晚整晚睡不著。尤其是剛剛練習走路的那一年,雙腿疼痛難忍,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換姿勢都疼。
她不想因為受不住疼而哭,可眼淚還是掉了下來,濕了枕頭。
李仲虔聽到聲音,手秉燈燭走進內室,往她臉上照了照:「小七?」
瑤英知道他脾氣急,怕他擔心,立馬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假裝睡著了。
李仲虔俯身,拉高滑落到她肩膀底下的被子,輕輕按了兩下,又按按被底,在床邊站了一會兒,出去了。
瑤英的腿還是很疼,心裡卻覺得踏實了很多,翻個身,繼續睡。
……
經年過去,瑤英早已經忘卻那些曾讓她徹夜難眠的痛楚,只記得阿兄的手笨拙按壓被角時的輕柔力道。
燈火昏黃黯淡。
瑤英盯著床邊那隻纖長的手,目光慢慢往上,看到一張猙獰的夜叉面具。
她怔了怔,迷迷糊糊地想,這個夢有點恐怖。
視線繼續往上,一雙深碧色眼眸靜靜地看著她,眸光清淡。
瑤英眼眶微熱。
積壓在心底的委屈、恐懼、無助、孤獨如翻滾的江潮,突然涌了上來,噴薄而出。
「阿兄……」
叫出這兩個字,她鼻頭一酸,淚盈於睫,抓住那隻正準備收回去的手。
「阿兄,我難受。」
因為知道是夢,所以不必隱瞞,可以盡情地撒嬌訴委屈。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滾燙的手抓住微涼的手,似有電流掠過。
掌心的手輕輕掙了掙。
瑤英握得更緊,像幼時握住那雙無數次拉著她、教她一步步學步的手一樣,小臉湊上去,依賴地蹭了蹭,無聲撒嬌。
被她緊攥著的手不動了,任她把滾燙的小臉貼上去,衣衫底下肌理微涼,很舒服。
「阿兄……」瑤英仰著臉,軟語撒嬌,「別戴面具好不好?鬼臉有些嚇人。」
男人低頭看她。
瑤英一張臉燒得通紅,雙眸微醺,春色瀲灧,定定地凝視著他,認錯了人,格外理直氣壯的,又嬌又蠻。
「阿兄。」
她催促,聲音細細的,氣息微弱,眉頭緊蹙,似在強忍痛苦。
男人沒做聲,緩緩摘下面具。@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夜叉臉下一張遍是傷疤的臉。
他拿著面具,準備重新戴上去。
瑤英按住他的手臂,眉眼微彎,沖他甜甜一笑,眼角眉梢都是盈盈的笑意,似乎完全沒注意到他臉上的傷痕。
「這樣好多了。」
瑤英輕聲道,這下覺得踏實了,抱著他的胳膊,合上眼睛,又睡了過去。
男人微怔。
到了後半夜,瑤英開始發冷。
絲絲縷縷的涼意從骨頭縫裡鑽進去,躥遍全身,她手腳冰涼,緊緊抱住自己,縮成一團。
一直被她緊攥著的手從她掌間滑了出去。
肩頭一重,有人給她加了一層被褥,依舊是輕輕按壓了兩下,掖好被角。
瑤英瑟瑟發抖,輕聲道:「阿兄,我冷。」
床榻邊的身影離開了一會兒,搬來被褥,鋪在她身上,按了按。炭爐被拖到榻邊,發出細小的吱嘎聲。
瑤英還是覺得冷,牙齒打顫。
挺拔的身影在床榻邊坐定,被角撩開一角,一隻手探了進來,手指按在她腕上。
帶有細細一層薄繭的指腹擦過她的手背,她渾身戰慄,緊接著,一股暖流從手指相觸的地方漫溢開來。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指腹貼著的地方暖洋洋的,瑤英覺得好受了點,下意識朝身影靠了過去,緊緊挨在他身邊,慢慢地,嬌軟的身軀整個貼了上去。
身影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塑。
折騰了一夜,油燈燃盡,冒出縷縷青煙。
瑤英時熱時冷,半夢半醒,睜開雙眼。
床前一片昏暗,一束清冷月光漫過窗扇照進屋中,落在床榻旁的男人身上,月華切過他的臉龐,疤痕淡去,勾勒出的線條深邃優雅,眼睫罩下一層淡淡的暗影,襯得那雙碧眸愈加清澈幽深。
他眼眸低垂,豐潤的嘴唇輕輕翕動,口中念念有聲,在誦讀經文。
瑤英只會幾句簡單的梵語,聽不懂他念的是什麼經,只恍惚聽懂了幾個詞:解除病痛,無諸疾苦。
蘇丹古果然是釋門弟子,放下屠刀的時候,也會念經。
他念經的音調清冷宛轉,瑤英一句也沒聽懂,不過知道他是在為自己祝禱,心裡似有暖流涌過,踏實熨帖,身子漸漸沒那麼難受了,眼皮發沉,沉沉睡去。
這一次,瑤英睡得很安穩。
當她再睜開雙眼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
初露的日光傾灑而下,映在積雪上,窗前一片淺淺浮動的淡青天光。
瑤英藥性已散,動了動胳膊,渾身酸軟無力,掃一眼屋中,一愣。
蘇丹古靠坐在床榻前,雙目緊閉,像是睡著了。
他果真守了她一夜?
瑤英呆了一呆,回想起昨晚的種種狼狽,怕吵醒蘇丹古,沒敢起身,被褥底下的雙足動了動。
手腳慢慢恢復氣力,她身上乾爽舒適,精神充沛,又可以活蹦亂跳了。
瑤英在被子底下輕輕扭動,慢慢挪到床榻另一側,視線回到蘇丹古身上。
他靠坐著,仍然是誦經時的姿勢,肩背緊繃,眼圈周圍一圈好像有些發青。
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男人居然會這麼體貼地照顧人。
瑤英凝望著蘇丹古,怔怔地出神。
……
她天生麗質,愛慕她姿容的少年郎不知凡幾,只要她肯對他們笑一笑,他們可以為她搏命。
但那一腔熾烈如火的戀慕不過是少年人的一時熱血罷了,他們仰慕的是那個貌美如花、高高在上的公主,是第一美人,她不能當真。
瑤英知道,鄭景喜歡她,薛五喜歡她,裴家郎君喜歡她。
他們的喜歡不假,然而當她的性命和他們的前程不能兩全時,有幾人敢為她放手一搏?
就算是真心實意愛慕她的鄭景,也是在一時衝動之下才開口要她跟他一起走。
瑤英甚至可以確定一件事:假如李德或者李玄貞當著所有人的面殺了她,京中那幫少年郎會憤怒李德無情,會為她惋惜,為她淚灑而下,為她拔劍而起,然後呢?
清醒過後的他們會繼續效忠李德父子,就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
他日,那些少年郎垂垂老矣,子孫滿堂,妻妾成群,可能會回想起香消玉殞的她,為她黯然神傷片刻。
並不是少年郎們無情無義,瑤英和他們連話都沒說上幾句,不必奢求其他。
在這世上,當她身陷絕境之時,能不遠千里、義無反顧來救她的人,永遠只有二哥李仲虔。
會不顧一切為她報仇的人,也只有李仲虔。
所以,瑤英在為李仲虔奔波的時候,沒有哭哭啼啼找鄭景幫忙,而是以謝家的家財去和鄭家做交換。
和杜思南通信時,她以他最渴望的名望地位為誘餌,列出一條條足以讓他動心的前景。
當被海都阿陵逼至絕境,無路可逃,不得不求助於曇摩羅伽的時候,瑤英也是心計飛轉,字字句句帶著暗示之意,試圖以利益打動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救了她。
卻不是因為她許諾的好處,也不是因為想和大魏結盟。
那時的她什麼都沒辦法保證,他根本沒把她的話當真。
瑤英後來認真思索過,曇摩羅伽之所以庇護她,也不是因為她幫助過蒙達提婆,因緣際會為他帶來水莽草。
他救她,只因為他能救她。
哪怕曇摩羅伽時日無多,也會順手救下她這個陌生人。
他承諾庇護她,就真的昭告天下,讓她以效仿摩登伽女的名頭棲居佛寺,以逃離海都阿陵的覬覦。
現在又派蘇丹古護送她來高昌,助她早日還朝。
從始至終,他不需要她的感激,更不需要她拿出什麼來交換。
……
瑤英坐起身,想起上早課時,曇摩羅伽端坐佛殿,朝自己看過來的那道眼神。
他的眼神清冽出塵。
瑤英笑了笑,臉頰微熱。
蘇丹古行蹤詭秘,阿史那畢娑古里古怪,曇摩羅伽對蘇丹古的信任也讓人側目。
她有種敏銳的直覺,蘇丹古那張疤痕遍布的臉和他的眼睛不相配。
她懷疑蘇丹古的身份,這些天多次刻意試探。
他應該是有所察覺的,即使如此,待她一如既往。曇摩羅伽派他來保護她,他便好好守著她。
瑤英徐徐吐出胸腔間的一口濁氣。
不管曇摩羅伽、蘇丹古、畢娑師兄弟之間到底隱瞞了什麼,蘇丹古到底是什麼身份,那都是他們的事,她不該探尋他們的隱秘。
君以誠待之,她也該以誠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