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

  城門前熙熙攘攘, 人流如織。

  正值春風駘蕩的暖日,出城賞景的寶馬香車絡繹不絕,一眼望去, 紅塵滾滾, 彩幛連天。

  長道旁, 等待入城的商人車隊排出一條蜿蜒的隊伍,曲曲折折, 看不到尾。

  一片太平盛世的繁華之景。

  當衛國公李仲虔的車駕駛入皇城時, 道旁百姓認出謝家的旗幟,紛紛停下車馬, 讓出道路, 百姓們不禁停下腳步, 駐足觀望。

  馬車前後騎行的帶刀護衛全都披麻戴孝,一身喪服,神情冷峻。

  他們在為文昭公主服喪。

  百姓們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聽說衛國公受了重傷, 武功盡廢, 以後再也不能上戰場了, 唯一的胞妹又死在了塞外, 當真是可憐可嘆啊!

  議論聲中,馬車帘子風吹不動,始終低垂著, 那個每次凱旋時喜歡騎著高頭駿馬飛馳入城的二皇子似乎羞於見人,從頭到尾沒有露面。

  百姓們目送馬車遠去,回想那個神采飛揚、英姿勃發的二皇子, 對望一眼,搖頭嘆息。

  消息很快傳到太極宮, 太監進殿通報。

  李德皺了皺眉頭,道:「讓千牛衛看著他。」

  太監應是,旨意下達千牛衛,千牛衛猝不及防,連忙召集人手,手忙腳亂地奔出內城迎接。

  一個時辰后,數百個身著戎裝的監門衛、左右千牛衛、左右驍衛守在衛國公府門前,嚴陣以待,門洞里刀光閃閃,從長街到廣場,處處都埋伏了衛兵。

  鄭景和薛五匆匆應召,等在府門階前。

  昔日打馬追逐七公主的少年郎,如今同朝為官,都是一身綠色圓領官袍。

  薛五神色緊張,不停擦汗。

  鄭景瞥他一眼:「你怕什麼?」

  薛五回以一個白眼:「鄭三,難道你不怕衛國公嗎?當年是誰差點被衛國公嚇下馬的?」

  聽他提起舊事,鄭景怔了怔。

  是啊,他也曾畏懼李仲虔——仰慕文昭公主的貴胄子弟,哪一個不怕李仲虔?

  文昭公主落落大方,舉止文雅,李仲虔和她同是謝貴妃所生,卻霸道粗野,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經常有驚世駭俗之舉,為世人所不齒。

  那兩年向文昭公主求親的世家公子一多半被李仲虔打了個半死。

  遠的不說,比如宰相家的蕭八郎,在外蓄養了數名美姬,孩子都生了三四個,居然膽敢求娶文昭公主,讓李仲虔打得滿頭是包。

  博陵崔家的長孫,信誓旦旦說自己沒有妾侍沒有外室更沒有私生兒女,卻被查出喜好龍陽,李仲虔大怒,當著皇帝李德和文武大臣的面,生生打斷崔大郎的一條腿。

  鄭景當時也在場,崔大郎的慘叫聲「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他想想就替崔大郎覺得疼。

  所以當鄭景前去王府求親的時候,母親哭天抹淚,只差跪下求他了:人人都知道李仲虔有多麼疼愛文昭公主,他無功無名,居然敢去求娶公主,不要命了嗎?

  鄭景生來內秀,從不做出格的事,那一次卻憑著一股意氣為自己提親。

  他以為自己無所畏懼,可是當李仲虔那雙鳳眸冷冷地看過來的時候,他還是嚇得魂飛魄散,只想找個地縫躲進去。

  那道冰冷的眼神鄭景記憶尤深,現在想起來還覺得脊背生寒。

  那時,他真心求娶文昭公主,李仲虔的眼神就像是要立馬砍了他的腦袋。

  現在,文昭公主死了。

  孤獨地死在千里之外,死之前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

  那個打斷崔大郎一條腿的李仲虔能善罷甘休嗎?

  朝中官員都知道答案:不能。

  太極宮和東宮加強了警戒,王府親兵被打散分調至各個衙署,李仲虔身邊只剩下謝家親兵,官員們仍不放心,把謝家的親兵也打發走了,只允許李仲虔帶二十人入城。

  區區二十人,翻不了天。

  而且李仲虔已經成了廢人,連擅使的金錘都拿不動了,不然李德怎麼敢放他回京?

  鄭景從容鎮定,薛五卻怎麼也冷靜不下來。

  他踮腳望著長街的方向,啐了一口,低聲道:「你我初為朝官,根基淺薄,才會被打發到這裡來迎接衛國公,那些人就是成心的!待會兒衛國公到了,隨手砍你我一刀,難道聖上會怪罪他?我們就是來給衛國公撒氣的!」

  鄭景垂眸不語。

  薛五一笑,譏諷地道:「鄭三,你沒聽說過賀蘭陽的事?」

  鄭景搖搖頭。

  薛五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前年聖上和南楚爭奪荊襄的時候,曾經大敗一場,謀臣賀蘭陽提議將文昭公主下嫁,以換取荊襄豪族的支持,衛國公當時人在戰場,聞言大怒,率輕騎三千突圍,解了荊襄之危,之後提刀沖入大帳,當著聖上的面手刃賀蘭陽,一刀下去,滿帳都是血。」

  「從那以後,再沒人敢在文昭公主的婚事上諫言。不然,我們這些人哪有機會提親?」

  薛五又哆嗦了起來,冷汗涔涔。

  「我不是在嚇唬你,這次衛國公回京,一定會殺幾個人泄恨,聖上愧對文昭公主,絕不會問罪,我得罪過衛國公,今天說不定就是衛國公的錘下亡魂!」

  他話音剛落,長街傳來馬車軋過地磚的轆轆聲,白衣護衛簇擁著一輛馬車緩緩駛近。

  薛五嚇得一蹦三尺高。

  鄭景迎了上去。

  薛五呆了一呆,暗罵鄭景不怕死,咬咬牙,示意周圍埋伏的衛兵提高警惕,也跟了上去。

  馬車一直駛到石階前才停下,千牛衛尉官讓捧著詔書的太監在一旁等著,手執長刀上前喝問:「聖上旨意在此,衛國公為何不下車聽旨?」

  護衛一言不發。

  尉官眉頭緊皺,大聲重複一遍:「聖上旨意在此,衛國公還不下車接旨?」

  車簾一動不動,護衛也沒吭聲。

  尉官大怒,拔步上前,掀開車簾,看清車裡情景,呆了一呆,下意識後退兩步。

  鄭景和薛五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一道虛弱瘦削的身影在護衛的攙扶中下了馬車,立在地上,身子打了幾個晃,抬起頭。

  府門前前鴉雀無聲。

  鄭景目露詫異,薛五的反應比他更強烈,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

  昔日那個驍勇善戰、高大壯碩的李仲虔,不僅消瘦得形銷骨立,站都站不穩,連銳利的眼神也不見了,整個人萎靡不振,暮氣沉沉。

  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神氣,只剩下一具行屍走肉。

  眾人驚駭不已,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據說衛國公身中奇毒,成了個廢人,原來是真的!

  半晌后,千牛衛收起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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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五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悄悄吐了口氣:現在的衛國公別說殺人泄憤了,連走路都要護衛攙扶的人,怎麼殺人?

  他上前一步,低聲道:「衛國公,聖上有旨。」

  李仲虔抬起眼帘,淡漠地掃他一眼。

  「滾。」

  聲音有氣無力。

  薛五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李仲虔已經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步子邁得很大,沒走幾步就氣喘吁吁起來,親兵連忙停下,他低吼了幾聲,親兵不敢作聲,攙扶著他登上石階。

  千牛衛盯著李仲虔遠去的顫顫巍巍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朗聲道:「衛國公,你想抗旨嗎?」

  太監捧著詔書上前。

  李仲虔腳步一頓,看一眼身邊的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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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兵會意,轉身奔下石階,抽出腰刀,斬向太監手裡的捧盒。

  哐當兩聲巨響,捧盒碎成兩半,跌落在地,捧盒裡的詔書也被斬得稀碎。

  太監魂飛天外,尖叫著直往後退。

  千牛衛大怒:「衛國公,你竟敢對聖上不敬!」

  李仲虔沒理會他,頭也不回地走進府門。

  砰的一聲,門從裡面合上了。

  眾人面面相覷。

  鄭景和薛五對視一眼,回宮復命。

  衛國公雖然大逆不道、拒絕接旨,但是沒有傷人性命,已經是萬幸了。

  薛五替李仲虔說了幾句好話。

  上官皺眉問:「衛國公果真成了廢人?」

  兩人點頭:「不錯,我們親眼所見。」

  薛五嘖嘖了幾聲,嘆道:「您是沒看見,衛國公都瘦成一根竹竿了!風吹吹就能倒,走幾步路就喘得跟拉風箱似的。」

  和太子李玄貞齊名的戰將,就這麼成了廢人。

  上官頷首,入殿向李德稟報。

  第二天,東宮。

  侍女向鄭璧玉稟報打聽來的消息:「昨晚聖上派太醫去國公府為衛國公診脈,幾個太醫都說衛國公的武藝確實廢了,拿雙筷子都在不停打顫。聖上下旨嘉獎衛國公,衛國公拒不聽旨,他的護衛打傷了好幾個太監,政事堂的幾位相公去看望他,也被他的護衛趕走了。現在沒人敢去國公府。」

  鄭璧玉鬆口氣。

  李仲虔如果沒受傷,勢必大鬧長安,他現在這樣,其實對誰都好。

  魏明不放心,繼續派人打探。

  探子回說只要宮中有人登門李仲虔就大發雷霆,侍女好幾次看到他想拿起金錘砸人,還沒抬起來人就先倒在了地上。

  東宮屬臣心中暗暗慶幸:這位煞神以後再也威脅不到太子的地位了。

  魏明向李玄貞報告這道喜訊。

  李玄貞的傷還沒好,斜倚憑几,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將魏明調去教皇太孫讀書。

  魏明呆了一呆,苦笑著朝李玄貞叩拜,退了出去。

  眾人一頭霧水:太子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要支走他最倚重的魏長史?

  有人求到鄭璧玉跟前,請她為魏明轉圜。

  鄭璧玉凜然拒絕,言說自己是內宅婦,不便干涉東宮事務。

  眾人只得安慰魏明:等太子氣消了,一定會召他回來!

  魏明有些氣餒,臨走前囑咐眾人:「若有關文昭公主的事再有變故,一定要讓我知曉!」

  眾人滿口答應,心裡卻不以為意。

  文昭公主已經死了,還會出什麼變故?

  他們現在正在為另一件事發愁:朱綠芸偷偷跑了出去,下落不明,四處都找過了,朱綠芸蹤跡全無。

  好在李玄貞重傷未愈,精神恍惚,沒有問起朱綠芸。

  李仲虔的回京讓滿朝文武提心弔膽,然而他現在廢了武功,並未掀起大風大浪,眾人放下心來。

  翌日,宮中大宴,為凱旋的將士慶功。

  宴會在麟德殿西亭舉行,歌舞喧天,彩燭輝煌。

  久未在人前露面的李玄貞出席宴會,臉色蒼白陰鬱。

  官員舉著酒杯上前和他攀談,他反應冷淡,不似平時平易近人,官員訕訕地退下了。

  鄭景坐在角落一席,看了李玄貞幾眼,若有所思,起身朝他走過去。

  「殿下。」鄭景舉杯,環顧一圈,「我記得文昭公主請婚的那晚,也是這樣的宴會,她盛裝出席,明艷無儔,各國使臣都在打聽她是哪一位公主。」

  李玄貞閉了閉眼睛,低頭給自己倒了杯酒。

  鄭景無意味地笑了笑,轉身回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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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座文武朝臣喝得半醉,李德起身,指甲蘸酒,對著空中彈了幾下,正要開口勉勵將士,殿門外忽然傳來一片騷動。

  樂聲戛然而止。

  氣氛霎時變得僵硬沉重。

  眾人一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搖曳的燭光中,一道高挑的身影慢慢登上石階,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之中。

  是武藝全廢的李仲虔。

  他一身雪白長袍,瘦骨嶙峋,立在殿中,狹長的鳳眸陰沉地掃視一圈。

  眾人不由毛骨悚然,心中皺起鼓點,視線落到他腰上,見他一身白衣,渾身上下沒有佩戴刀劍,也不見那對讓人聞風喪膽的金錘,悄悄吁出一口氣。

  一個廢了的李仲虔,不足為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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