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清冷的月光下, 如銀似雪的劍刃指著李瑤英,寒光閃閃。

  李玄貞站在石階上,瑤英立在階前。

  相隔不過幾步的距離。

  男人手中的長劍只需要再往前探幾分, 就能劃破小娘子嬌嫩的皮膚。

  瑤英慢慢抬起眼帘, 臉上掠過一絲笑影。

  「長生哥哥要殺了阿月嗎?」

  她輕聲問, 綠鬢朱顏,長睫忽閃, 一雙秋水瀲灧的烏黑眸子。

  小時候的她喜歡這麼仰著小臉看人, 眨巴著又大又修長的眼睛,粉妝玉琢, 珠圓玉潤, 像顆散發著柔和光澤的明珠, 和人撒嬌時,卷翹的眼睫輕輕閃動,每一下都像閃在人心上。

  她笑盈盈看過來的時候,很少有人能拒絕她的請求。

  於是當她笑著喚他長生哥哥, 請他幫她捏一個泥人的時候, 他點頭應了下來。

  那個泥人卻是她準備送給李仲虔的禮物。

  李玄貞手腕輕輕顫了顫, 月華在他臉上籠了層淡淡的陰影, 辨不出喜怒。

  鄭璧玉神情困惑。

  長生哥哥這個稱呼她很耳熟。

  李玄貞小字璋,唐氏怕他養不活,另給他取了一個寓意吉祥的俗名:長生奴。

  從前只有唐氏這麼叫李玄貞, 後來唐氏不在了,這世上能這麼喚李玄貞小名的只有朱綠芸一個人。

  七公主怎麼會知道李玄貞的小名?

  鄭璧玉遲疑了一下,道:「大郎……」

  勸阻的話還沒說出口, 李玄貞沉了臉,冷聲道:「你們都下去。」

  鄭璧玉眉頭緊蹙, 回頭看一眼瑤英,見她鎮定自若,心中愈發疑惑,臉上卻不露出,帶著宮人內侍離去。

  晚風輕輕拍打著廊下的幾盞竹骨燈籠,朦朧的光暈跟著慢悠悠地打晃兒。

  瑤英往前走了一步。

  劍尖離她凝脂般的脖頸堪堪只有半指,她彷彿能感受到寶劍渴飲人血的凜冽殺意。

  她眼中毫無俱意,提著裙角,雙眸一眨不眨,繼續往前走。

  李玄貞握緊長劍,凝眸俯視著她,一動不動。

  瑤英踏上石階。

  叮的一聲響,就在劍刃即將吻上她頸子的那一刻,李玄貞猝然收劍,往後退了一步,劍尖劃過地面,發出刺耳的怪響。

  他沒做聲,偏開視線,扔掉了寶劍。

  「別那麼叫我。」

  李玄貞冷冷地道。

  瑤英看著燈影中如一捧細雪的長劍,出了一會神,改口道:「長兄。」

  李玄貞神色冷淡。

  瑤英接著改口:「太子殿下。」

  李玄貞仍然沒有應她,沉默了一會兒,問:「為什麼想見我?」

  瑤英篤定地道:「謝超送回的消息,想必東宮已經聽說了。」

  武將大多是寒門出身,而李玄貞正是寒門爭相效忠的對象,朝中大將有近一半曾和他並肩作戰,他們和東宮保持著密切的來往,戰場上的任何線報都瞞不住東宮。

  瑤英向各方求援,沒有一點迴音,一定是東宮先發了話,所以沒人敢對她伸出援手。

  李玄貞沒說話。

  瑤英知道他這是承認了,攥緊手指。

  東宮果然知道李仲虔現在身陷重圍,派出援軍刻不容緩,不能再耽擱了。

  李玄貞似笑非笑,用一種嘲諷的口吻道:「七妹想求我救李仲虔?別費口舌了。」

  讓他救李仲虔,簡直是痴人說夢!

  事實上,東宮不僅不會出手救人,還打算趁此機會永絕後患。

  就算李瑤英拿出那個泥人,他也不會出手救仇人之子。

  「我知道太子殿下必然不會答應。」

  瑤英聲音乾澀,神情平靜,一字字道,「所以我們來做一個交易,你派出飛騎隊救出我阿兄,我代替福康公主嫁去葉魯部,如何?」

  飛騎隊只聽他的號令。

  夜風輕拂,竹骨燈籠罩下搖曳的燈影。

  李玄貞瞳孔一縮,垂眸看著瑤英,神情震驚,憤怒,憎惡。

  「你有什麼資格和我做交易?」

  他扭開臉,彷彿很不屑的樣子。

  「我明白,太子殿下恨我阿娘,恨我阿兄,殿下覺得是我阿娘逼死了唐皇后,你曾說過,要我阿娘也嘗一嘗受辱的滋味。」

  瑤英低頭,理了理袖子,直挺挺地朝李玄貞跪了下去。

  摩羯紋地磚鋪設的廊道堅硬冰涼,隔著幾層紗羅織料,雙膝隱隱生疼。

  瑤英直直地跪著,抬起頭,「我代阿娘於殿下面前受辱,殿下可覺得暢快?」

  李玄貞詫異地看著她,臉上神情微微抽搐。

  瑤英跪著沒動,迎著他譏諷的目光,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現在我們可以談交易了嗎?」

  她問,語調平靜。

  李玄貞這回沉默得更久,上前一步,冰涼的手指挑起瑤英的下巴。

  粗糙的指腹摩挲肌膚,像刀背刮過一樣。

  瑤英想起這雙手曾經掐著自己的咽喉,讓自己無法呼吸,不禁輕輕戰慄起來。

  李玄貞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目光冰冷:「七妹,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瑤英坦然回望,神情堅定,沒有一點動搖。

  就像當年他給她選擇的機會,她義無反顧掉頭就走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李玄貞手指驀地捏緊:「七妹,我給過你機會。」

  瑤英迎著李玄貞冰冷的注視,微微一笑,雖然跪著,氣勢卻一分不減:「太子殿下,我阿娘是謝氏女,阿兄是李仲虔,這一點永遠、永遠不會變。」

  她天生不足,三歲之前,謝滿願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她才能活下來。

  三歲之後,李仲虔照料她長大,教她讀書寫字,從戰場中救下她,兄妹倆相依為命。

  母親和兄長是她的親人,她不會為了自保和李仲虔斷絕關係,即使這麼做會徹底惹怒李玄貞。

  李玄貞嘴角一扯,鬆開手,背過身去。

  「李仲虔活不了幾天,我用不著和你做交易。沒了李仲虔的庇護,即使裴公能勸聖上收回賜婚旨意,我也有辦法逼你同意代嫁。七妹,你還是沒有和我交易的資格。」

  裴公保下瑤英的法子是陽謀,陽謀只能勸聖上廢了那份賜婚的詔書,防不住其他人暗地裡打算。

  現在李仲虔出了事,魏明自有法子逼怕瑤英代嫁。

  她只是個女子,失去唯一的倚仗,無法和東宮抗衡。

  更沒有資格和東宮交易。

  瑤英沉著地道:「朱綠芸等得了嗎?聖上等得了嗎?葉魯酋長又能等到幾時?」

  婚期越來越近了,她派人打聽過,朱綠芸整日以淚洗面,李玄貞怎麼捨得讓朱綠芸一直擔驚受怕下去?

  「況且,就算魏明能想出逼迫我點頭的法子,他怎麼保證我心甘情願?」

  瑤英意有所指地道,「假如我出了什麼意外,假如我不小心毀了自己的臉,又或者我不幸亡故……只要有一丁點小差錯,魏明的陰謀詭計全都派不上用場。你們沒辦法強迫我,而整個大魏,只有我能代替福康公主。」

  李玄貞面色陰沉。

  瑤英擔心李仲虔的安危,不想和李玄貞多做糾纏,站起身,拍拍裙子袖角:「請太子殿下立刻派出飛騎隊,只要我阿兄平安歸京,我會遵守諾言,替嫁和親。我這人向來說話算話,不會反悔。」

  「我只等半炷香,半炷香后飛騎隊還不動身,不管魏明怎麼威逼,我就是死也不會替嫁。」

  李玄貞濃眉擰起。

  瑤英沒有出聲催促他,站在一邊,等他做決定。

  片刻后,她忽然緊緊地捂住胸口,神情痛苦,踉踉蹌蹌著走了兩步,唇邊溢出一縷血絲。

  李玄貞怔了怔,一把拽住瑤英的胳膊,迫使她抬起頭:「你怎麼了?」

  瑤英臉色蒼白,渾身都在顫抖,汗水濕透層層衣衫,髮鬢也被汗珠浸透,燈火下泛著柔潤的濕光,整個人像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李玄貞半抱著她,感覺到她柔軟的身體迅速變得冰涼,沒有一點熱乎氣。

  「你病了?」

  他鼻尖沁了幾滴汗,有些手足無措,輕輕拍瑤英的臉。

  瑤英手腳綿軟,靠在他懷中,抬手抹去唇邊血跡,慢慢抬起臉。

  李玄貞低頭看她。

  瑤英雙唇發烏,臉上沒有一絲半點的血色,唇邊卻漸漸浮起一絲笑,一邊痛苦得輕顫,一邊道:「你答應了。」

  李玄貞愣住。

  瑤英渾身發抖,滿臉的虛汗,牙齒咯咯響,憔悴不堪的臉上透出幾天以來最燦爛的容光。

  「李玄貞,你已經答應交易了。」

  她感覺得到,她再一次避免了李仲虔註定戰死的結局,所以再次受到懲罰。

  阿兄有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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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璧玉再看到李瑤英的時候,她躺在李玄貞懷中,氣若遊絲,臉色微微發青。

  「怎麼一轉眼的工夫成這樣了?」

  鄭璧玉看著丈夫的眼神刀鋒一樣嚴厲,「你傷著七娘了?」

  李玄貞搖搖頭,放下瑤英:「我沒傷她,她突然無緣無故地嘔血。」

  鄭璧玉趕李玄貞出去,一疊聲讓請醫者來給瑤英診治。

  李玄貞轉身要走,袖子一緊。

  他回頭。

  瑤英緊緊地攥著他的袖子,手指用力到發白,趴在床邊,有氣無力地道:「飛……飛騎隊……」

  李玄貞看著她,面無表情地抽回自己的袖子。

  「我已經讓飛騎隊出發了。」

  瑤英慢慢閉上了眼睛。@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醫者不一會兒提著藥箱趕了過來,沒瞧出什麼毛病,只能先給瑤英開了安神的葯。

  鄭璧玉心急如焚,生怕瑤英有什麼好歹,親自守著瑤英。

  翌日早上,瑤英從昏迷中醒來,不顧醫者的阻攔,掙扎著下地。

  她不能在東宮多待。

  鄭璧玉已經得知瑤英和李玄貞之間的交易,長嘆一口氣,扶她起身:「七娘,你真的想清楚了?」

  昨晚魏明和李玄貞起了爭執。

  魏明不願救李仲虔,李玄貞執意要救,兩人為此一直吵到大半夜。

  公主府的奴僕卻是一臉歡欣,連夜跑回公主府報信,今早那邊的宮人就過來傳話,說朱綠芸肯吃飯了。

  瑤英面色仍然蒼白如雪,苦笑著道:「阿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阿兄若果真命喪河谷,阿娘和我無依無靠,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到那時,我連可以拿來交易的東西都沒有。」

  謝氏滿門戰死,謝貴妃失去依靠,母子三人只能任人宰割。

  為了保護她和阿娘,李仲虔棄文從武,跟隨李德南征北戰,以戰場上的殘暴凶名來震懾魑魅魍魎。

  亂世之中,李仲虔是謝貴妃和她的底氣。

  沒了阿兄,她要麼乖乖代嫁,要麼以死抵抗。

  既然結局都是一樣的,不如由她自己來主導這次交易,換取李仲虔的平安。

  只要能救阿兄,瑤英什麼都可以犧牲。

  鄭璧玉喃喃嘆息,送她出了內院。

  李玄貞剛從公主府回來,仍然是昨天的衣裳,臉色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

  他看著瑤英,眉頭輕皺:「你病了,怎麼還下地走動?」

  瑤英面色發白,虛弱地笑了笑,「長兄不必擔心,只要我阿兄平安,我會信守諾言,完成大魏和葉魯部的婚約,就算我要病死了,也會撐過婚宴那一天。」

  李玄貞臉色微沉。

  瑤英緩了緩,眼帘抬起,望著李玄貞那雙和李仲虔很像的鳳眸。

  「李玄貞,我向你低頭,和你交易,朝你下跪,不是因為我覺得我阿娘有罪,覺得我們欠你什麼,只因為弱肉強食,不得不如此。」

  「我從不認為是我阿娘逼死了唐皇后。她們之間的悲劇,是亂世之中剪不斷理還亂的陰差陽錯。二哥更是無辜,從來沒有傷害過你們母子,只因為是我阿娘的兒子,因為威脅到你的地位,就被你視作眼中釘,被聖上遷怒。」

  李玄貞沒有作聲,目送瑤英孱弱一步一步走遠,孱弱的身影消失在林翳深處。

  ……

  瑤英強撐著走出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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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青疾步上前,扶著她上了馬車。

  「貴主,回王府?」

  瑤英搖搖頭,說話的聲音細微如絲:「不,我們進宮。」

  她即將遠嫁草原。

  這一去,大概就是永別。

  在走之前,那些陳年舊賬,要一筆一筆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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